走出门外，他寻着记忆走到了庭院中。
这是个仿江南的造景，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他不必深思也知道这是为谁弄的，甚至为了仿出将南特有的雨雾，特地找来一颗烟雨花石，遇雨，便生雾。朦朦胧胧之际，自然像极了南方。
只是北方苦寒，下雨的时节总是少之又少。这石头，看起来便同寻常的石块，半点不值钱。
而现在看起来更乾涩了，或许是北方太久都未曾下雨了，他隐隐约约的瞧着这烟雨花石上头有了裂痕。
韩浩原伸出手，轻轻的摸了那块石头。
他娘，很喜欢这块石头的。无关下不下雨，而是一个男人把你放在心里面的时候，便想要把任何会逗你开心的东西都送给你。她明白，王爷是真的将自己放在心里头，虽然他从不说，甚至也无法给她一个正妻的位置。
娘……你道，织儿会不会也喜欢这个东西呢？
娘……你走的太早了，虽然织儿个性冷淡，但你若见到织儿，肯定也喜欢她。
韩浩原走进一旁的凉亭中，望着那块石头。
心里浮现着小时候跟亲娘在一起的欢乐记忆，慢慢的却被织儿的身影占据整个脑海中。
他不只一次想着，如果当初他让阿四也把织儿带出来，是不是现在就能远走高飞，这里的一切都再也跟他们无关。
可是他又怎麽可以做出这种事情？他们走了，那于伯伯、曹姨应该怎麽办？他做不出这种自私的事情。
所以他让阿四留下保护织儿，他要用他的方式带回织儿，也不能让其余不相干的人受连累。
沉思了好一会儿，他苦笑着叹气，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自己累自己。
藉着一边的水缸把脸上的大胡子弄乾净之後，双手背在身後，他徐步离开庭院，走进书房，一进门，韩浩原却被墙上的藏书量给吓着。小时候不懂这些东西有什麽用处，现在却是很佩服这样的藏书量，竟然还能本本书上都有着红墨的眉批注释。这人要有多认真才是？
用小楷写成的字，字体虽小却但笔划刚劲俐落，见解独到、犀利，甚至在兵器的设计上提出了改良的建议，看得出来下眉批的人必定是很有自己想法。
韩浩原继续翻读其他书籍，发现书架上的书籍中，器物、兵法类占了大多数，再来却是诗词韵文，想不到他爹这种刀尖上舔血的人也喜欢这种东西。反倒是南王朝读书人必须念的的众多思想家的书，只有少数几本。
想起自家老父的个性，轻笑起来。他肯定是觉得那些思想家所说的都是鬼话吧？
弯着唇角，他换了一本词集出来看。
从前他跟于织在岚山城时，很少念这种东西。因为教书的老先生总说这种东西是风花雪月，闲暇时後看看可以，要真认真念是没有半分好处的。
韩浩原翻阅着手中的书页，像是在西风底下翻飞的窗栊，又像是南去的雁鸟振翅，不停的发出了「扑扑」声。
扉页忽地停留在某一面，他尚未细看，只略略看了几行字，心里还没反刍出什麽味道，吉叔已推门入内。韩浩原阖起手上词集，随意的搁在书架上。
「原少爷，您找我有事？」
吉叔眼里褪去了一开始见到韩浩原的惊讶後，现在整脸都是欢喜样。
一家人总是要在一块儿的。
韩浩原回头看见笑得眼儿眯眯的吉叔，也对他笑了笑，走到书桌後头，在桌面上摊开了军事用的地图。
「吉叔也坐吧，我有些问题想问。」
他依言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颇为困惑望着韩浩原。之前他觉得原少爷的个性跟老爷一模一样，但细看，却又发现两人不太相同。可他一时之间，却无法形容这种不同处在哪。
韩浩原盯着地图，没有注意到吉叔的心思，只是观察着两国交界的地形。
「吉叔，你跟我说说，现在交战的地方在哪？还有打多久了？王那里是确定要与南王朝开战？我们多少可用的兵力，南王朝那又预估有多少兵力？」
吉叔被这样一问，心里也不敢继续想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急忙走到书桌前面开始回答韩浩原的问题。
北国的军马凶悍骁勇，敢战，但不善战。
即使是将军也不善调兵遣将，只知道用人海战术。初时有用，连连攻下好几个南王朝的小城，但用兵单调，又不懂的利用器具跟地形，很快就被南王朝里的军师用计耍的团团转。
以至於打了好半年，两国还是僵持不下，抢下的小城又被抢回去。战火既没有蔓延，也没有消退。只是固定在同样的几个地方交战。
而没有蔓延的主因还是因为北国的兵力只有南王朝的三分之二，即使骁勇敢战，却还是无法将南王朝击败。看着这情势还能撑到这个时间，韩浩原都有些佩服起这些在前线作战的士兵们。
这样还能继续打，不容易啊。
但南王朝军师将领们实在聪明。
打仗，便每一卒都不能浪费，南王朝的军师们遂做出了很多以假乱真的兵器，趁夜出击，让人以为是兵，一定会浪费军火弹药去打，甚至牺牲了人力。到了隔日天明一看，才知道尽是一些草木紮成的假人。
有时却派出了真的士兵，人数不多，但却行动迅速而且确实。连烧了几个营的粮草才被逮到。
如此虚虚实实的交错使用，难怪只是几座城池，估计守城的兵力也不多，却怎麽样也攻不下来。
韩浩原与吉叔讨论了一整个下午，好不容易弄清问题在哪。却也已经夕阳西落，室内渐暗，他回头盯着窗外拉长的树影子，好一会儿才道：「是不是该吃晚饭了？」
「我立刻吩咐厨房上菜，原少爷要在哪儿用餐？王爷房里？」吉叔的声音中带着太多欢快。
他没有想到，原少爷竟然这麽迅速的就可以理解这些事情，没有想到他愿意领兵上阵，没有想到原少爷懂医，或许可以救活王爷。
他想不到的事情真的太多了，但，事情能有这样子的发展，那真是太好、太好了。
韩浩原怔了一瞬，他客气且有礼的，微笑摇头，「不，今儿个天气好，我在院子里的凉亭里用饭。」
毫不客气的打断了吉叔的愉悦。
吉叔讪讪的摸了摸鼻子，没关系没关系，以後还有的是机会。「好的，我让他们把饭菜放在凉亭里。」
他转身要出门，在那一霎那韩浩原又出声：「吉叔……」
本以为韩浩原反悔，决定要在王爷房里用饭，因此他满心期待的回头。
「我爹的药记得给他喝下，要是胃口不好，就别勉强他，但是什麽东西都得吃上一点。然後，温一壶酒给我。」
「……知道了。」吉叔失望的退出门去。
看着他的背影，韩浩原一有些不忍。明天吧，明天再一起吧，他今日有些累了，不想再面对其他人。
晚餐啊，若是平常，曹姨会准备什麽菜色呢？这个时节的柿子很好吃呢。
韩浩原一边想着，负手走到书柜前，本想要拿本兵书起来研读，眼角却注意到今日他才看了几行字的那词集。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韩浩原还没翻书，已经缓缓的念出今日描过一眼记下的句子。
相思泪……
织儿……他已几日没见她了？不知好不好呢？
抿紧了唇，韩浩原很冷静的找出那阕词，反反覆覆的又看了好几次，才在昏黄的房里轻声的念起：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韩浩原嘴边扬起一抹轻笑，却无声，眼底亦无笑意，只是喃喃自语：「难怪，几天晚上都睡不好，原来是……没有好梦可以留人睡啊。」
织儿……你现在好吗？
注：引用的词为范仲淹所填之《苏幕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