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的家与附近住户相比，总显得特别破烂不堪。这排房子明明是同时兴建，却只有他们家颓败得如此迅速，其他住户们都猜想着，或许是房子被屋里的人的情绪所感染，才会老得特别快。
不过，这些猜测很快就会没用了。
因为，这栋屋子过不了多久，就会没人住了。
＊＊
夜幕低垂，此时已是晚上九点。
男孩的母亲拖着工作长达十二小时之後，狼狈不堪的身子，将前夜炒剩的青菜和只剩四分之一的鱼肉端到客厅的桌子上。
「小杰，抱歉，家里面只剩这些了。」小杰的母亲哑着嗓子说。
坐在椅子上的小杰没有答腔，只是点了点头，端起那碗不知道放了几天的白饭，一点一点地扒起晚餐。
「多吃点才会长高喔，千万别饿着了。」
小杰的母亲说着，将饭杓伸进锅里，刮起锅边残存的饭粒，碰也不碰锅底那些还热着的饭。这些饭是要留给小杰的，他还在发育可千万不能饿着，她想。
添完了饭，母亲夹起菜盘里的一根菜杆子，正想放进碗里时，小杰的筷子忽然凑了过来。
「妈妈，这些给你。」小杰的筷子上夹着一大把炒青菜。
母亲挂起笑容，摇了摇头。
「不用了。你吃吧，我不饿。」
小杰噘着嘴，什麽话也没说，硬是将筷子推进母亲的碗里。
「你吃吧，我不饿。」小杰学起了母亲的话。
母亲低头看着那满满的青菜，眼眶顿时热得让她不得不咬住下唇，才能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
「谢谢。」母亲说。
「不客气，」小杰停了一下，小声地说道：「谢谢。」
就在两人低头准备吃饭时，外头冷不防地传来一阵凶狠的咆哮。
「隔壁的，你看什麽看啊！看老子没工作是不是啊？」是小杰的父亲。
一听见父亲怒气冲天的吼叫，母亲忙不迭地扔下碗筷，跟小杰说：
「小杰，你知道该怎麽做吧？」
小杰嗯了一声，也跟着放下碗筷，离开客厅、钻进他的房间。
与此同时，母亲则为了收拾父亲造成的烂摊子，冲到了家门外。
＊＊
小杰躲进了房间里。不久之前，他只需要进到房间就没事了。可是，自从上个月喇叭锁被喝醉的父亲砸坏之後，他只能选择往更深的地方躲－衣橱。
起初，他很反抗躲进狭小的衣橱里头这件事，因为实在太黑了。
「我不要－！」他记得，那天他罕见地朝母亲大吼着。
母亲因为被自己大吼而难过的表情，至今仍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但母亲并没有因此生气，更没有哭。
「小杰，你在这等妈妈一下。」母亲说完，便走出房间。
没多久，母亲拿着一根顶端黏着星星的木棍，还有一顶贴满星星图样的尖帽回来了。无论多少次，母亲的手艺总能让小杰惊讶地瞪大双眼。
「小杰，你先闭上眼睛，等妈妈说好之後再睁开，可以吗？」
「好啊。」小杰说完，闭上了眼。他想，母亲肯定还有什麽新花样。
几分钟过去了，母亲终於说「好了」。
小杰睁开眼睛，只见母亲戴起那顶尖帽，脸上洋溢着奇妙的笑容。
「小杰小朋友－」母亲用一点也不像她的声音说道：「我现在要教你把可怕的衣橱变成魔法王国的神秘咒语，但是，我只能教你一次，所以你要听清楚喔！」
一听见魔法两个字，小杰的眼睛霎时闪出一道光芒。
「请小杰小朋友先站在衣橱里面，等我念完咒语之後再把衣橱关起来，就会抵达魔法王国罗！」
小杰照着母亲的话，站进衣橱里。
「魔法王国的大魔法师啊，请您让小杰到充满幸福的魔法王国吧！」
咒语一念完，母亲便做了个手势要小杰将衣橱关上。
「可是……」小杰有些犹豫地看着母亲。
「小杰小朋友，你要相信魔法师喔。」母亲眨了眨眼。
小杰回头看向黑得连手指都看不见的衣橱一角。
就当作被骗一次吧。小杰忐忑不安地将衣橱关上。
就在衣橱门阖上的瞬间，神奇的事发生了。
一道白光在刹那间亮起，原本黑漆漆的衣橱瞬时变得灯火通明，角落里还塞满了好几只以前捡来的小布偶玩具。
「妈妈！我真的到魔法王国了耶！你快来看！」
小杰兴奋得浑然忘我，迫不及待地推开了衣橱门。
啪擦。小杰身後的白光猝然消失，变回了原本黑漆漆的模样。
「咦？怎、怎麽会……刚才明明……」小杰失落的情绪全写在脸上。
母亲带着微笑，蹲低了身子，摸着小杰的小脑袋瓜。
「小杰，魔法王国的魔法师有跟妈妈说，那个王国只有在衣橱里才看得到，而且只有小朋友才能进去。所以，很可惜呢……」
小杰听着，嘴角顿时弯了下去，雀跃的心情全消失不见了。
「唉唷，不要这个表情嘛！」母亲边说边将将尖帽戴到小杰头上：「你看，很适合你吧。」
小杰抓了抓帽沿，有些无力地扬起半边嘴角。
「很好，这才是我的宝贝小杰嘛！以後爸爸回来的时候，你就先躲在魔法王国里，等到外头变安静了再出来。知道吗？」
小杰没有答腔，只是点了点头。
母亲满意地笑了。她取下小杰头上的尖帽，将尖帽与魔法棒一同塞进了木板床的下方。
「下次一样念过咒语後，再进去关上衣橱门後就可以到魔法王国罗。」
「好，我知道了。」小杰说。
小杰照着母亲所教导的，戴起了尖帽，挥舞着魔法棒。
「魔法王国的大魔法师啊，请您让我到充满幸福的魔法王国吧！」
念完咒语後，小杰躲进了衣橱里、关上衣橱门。
里头果然又变得灯火辉煌，角落里的玩具一样不少地在角落里等着小杰。
「小熊大臣，今天你就是我的辅佐官罗。」小杰抓起玩具熊，如是说道。
＊＊
与昨日、前日、这半年来的每一日一样，母亲总要压低姿态，向每一位被父亲得罪的邻居道歉。然後，再拖着酩酊大醉的父亲回到屋里，为外头的纷扰画下一个丑陋的句点。
接下来，就变成了家里的争执。
「你不是去找工作吗？为什麽又喝成这样？」母亲问。
「别说得我好像没去找一样，你以为这麽简单吗？」
父亲一张脸红通通的，酒气弥漫了整间屋子。
「倒是你，饭菜呢？该不会就那两盘而已吧？搞什麽东西啊！」
母亲的脸颊抽搐着。每一次呼吸闻到的酒臭，都在挑战她的忍耐限度。
「对了，小杰那小子呢？又跑哪玩去啦？叫他出来吃饭啊，饭就这样丢着，丢不丢人啊？」
嘎嘎嘎的声响自嘴里传来。母亲几乎要把牙齿咬崩了。
「啊……他又躲在房间里了吧？哼，成天躲躲藏藏的，真不晓得遗传到谁，我去把他找出来，好好训他一顿！」
看着父亲往房间走去的蹒跚背影，母亲根本认不出「那男人」是谁了。
「站住……」母亲说。
那男人没有回应，只是一股脑儿地走到房门前，大脚一踹，踹开了房门。
「咦？」男人环顾房间一周，却寻不着小杰的身影：「不在这？」
那男人晃晃悠悠地转过身子，看着站在房门木无表情的母亲。
「那小鬼人呢？你把他藏到哪去了？」
「你找我儿子干什麽？」母亲问。
那男人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什麽叫做『你儿子』？别忘了，他也是我儿子、我们的儿子！我这做爸爸要找儿子，还需要理由吗？」
「你既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凭什麽找我儿子？」
母亲的口气坚定、强硬而且充满愤怒。
「女人，你吃错药啦？还是发神经啦？居然敢这样说我？」
「是，我是我吃错药，我是发神经……」母亲说话时，眼眶里的泪水竟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可是，就算我吃错药、发神经，我都比你这窝囊废来得有用！」
母亲似是想把半年来的愤怒发泄出来，拔尖了嗓子，将话全吐了出来。
「你、说、什、麽？你有种再说一次！」
那男人的酒气彷佛在一句话的时间里全退了。他一步步走到母亲面前，以男性独有的体型优势，将母亲压在他的阴影之下。
母亲面无惧色地扬起头，直盯着那男人的瞳孔：
「我说，就算我吃错药、发神经，都会比你这个『窝囊废』有用－！」
砰－！一声砰然巨响，那男人的拳头竟然落在母亲的脸上。
母亲脚步踉跄地往旁边跌了几步，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但方才那一拳，已经让母亲彻底醒悟了。眼前这那男人，已经不是她所爱的那个人了。
「我跟你拚了－！」
母亲用肩膀将那男人一口气撞倒在地，然後跨坐在那男人胸前，拳头如雨点般接二连三地落在那男人的脸上。
「住、住手！你这女人还不快点住手－！」
那男人一边惨叫着，一边使劲地想把母亲从身上推开。
刚开始，母亲的拳头的确占尽上风。
可是，随着时间流逝，那男人的力量渐渐压过了身为女人的母亲。
事情就发生在那麽短短一瞬－那男人逮到了母亲疲惫的霎那。
那男人徒手抓住母亲的头，母亲试着挣扎，却斗不过他一个大男人的力气。
紧接着，那男人暴喝一声，将母亲的脑袋往一旁的墙上砸了过去！
砰。沉重的撞击声响起，原本白而泛黄的墙面，染上一抹鲜红。
母亲的身子犹如慢动作播放的电影般，轻轻地、缓缓地倒入了那男人的怀里。
「什、什麽……」那男人的视线游移在墙上的红色液体以及母亲之间。
良久过後，那男人才终於意识到自己做了什麽。
「不、不是我……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那男人一边哀号着，一边将母亲的身体往旁边推开。他拉长了衣袖，跪在墙边试图将血迹擦乾，却反将血液抹得到处都是。他惶惶不安地站了起来，不停往後退去，直到他的背撞上衣橱。
「呀啊！」衣橱里传出一声稚嫩的尖叫。
那男人惊愕地看向衣橱。他认得那声音，是小杰。
「给我出来！」那男人猛然转身，伸手扯开衣橱门。
衣橱里闪过一阵短得好似未曾出现过的白光，接着便陷入了黑暗。
在黑暗中，那男人看见了小杰惧怕的神情。
小杰的头上戴着一顶可笑的尖帽，歪歪斜斜地遮住半张脸，手里还抓着一根奇怪的木棍。
那男人看着小杰，再回头俯瞰那个瘫软在地的女人，还有墙上那片血迹。
他知道，已经没办法回头了。
「你看到了？」那男人与小杰对望着。
小杰一句话也答不上来，恐惧感使得他的两腿间渗出一股羞耻的暖流。
那男人抬起粗糙、厚实的手掌，往小杰的脖子凑了过去。
他的动作非常缓慢，却让小杰害怕得无法挣扎。
「不要动，很快就结束了。」那男人说。
「不……要……不……」小杰呜呜咽咽地呻吟着。
此刻，小杰才意识到自己的脖子被掐住了。他抬起握着木棍的右手，将木棍一次又一次地甩向男人的脑袋，但凭他一个孩子的力量，怎麽可能伤得了一个成年男子一分半毫？
当他将木棍甩动了第四次、第五次……啪擦！
木棍断了，星星掉到地上，徒留下一个尖锐的断口。
「小杰，请原谅爸爸……我不是个好爸爸。」那男人哽咽地说道。
小杰想要摇头说不，却扭不动脖子，他扔下木棍，伸手抓住男人的手，用尽全力想掰开他的手掌，却连根指头也掰不动。他的脑袋逐渐空白，眼珠子慢慢地向上吊起，红润的舌头不由自主地从嘴里吐了出来。
一秒、两秒、三秒……小杰的手臂忽地往下滑落。一切都结束了。
那男人松开手，小杰砰的一声摔了下去，倒入衣橱里。一切都结束了。
那男人吁出一口气。他想，一切都结束了。
噗哧！一股莫名的刺痛感忽地从那男人的颈子上传了过来。
那男人伸手摸向颈子。奇怪？脖子上怎麽多了一根东西？他想。
那男人斜着眼，往剧痛不已的左颈部撇了过去。
母亲正看着自己，她正用那颗满是血丝与怨怼的眼珠子看着自己。
她的手里握着那根被小杰甩断的木棍，一寸、一寸地刺入那男人的颈子里。
那男人双腿一软，身子往衣橱里倒了进去。他明白，这才是结束。
母亲趴在男人的背上，即使意识渐渐涣散，她仍紧抓着木棍，丝毫不敢松懈。
「魔法王国的大魔法师啊，」母亲挤出她生命中最後一丝气力，说道：「拜托您，请您让小杰到充满幸福的魔法王国吧……」
啪嚓、啪嚓。衣橱里的白光似是回应地闪烁了几下。
下一秒，一颗灯泡自衣橱上的某个洞口中掉了下来，在地上摔成碎片。
母亲无奈地苦笑着。啊啊，幸福跟魔法什麽的……果然不存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