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突然下起了大雨,原本两三点雨敲打着屋顶,随後节奏紧凑了起来,
那人儿缓缓睁开眼睛,微弱的夜灯反映在那剔透双瞳中,表面泛着涟漪,
她左看,右看,才发现这房间多出了两种呼吸声,
熟睡的呼吸声,以及沉稳的呼吸声,
她并没有惊吓,反而侧过身子,令我们相视,
「其实阿拓对你们说的话我都有听见。」
洛亚压低声音,细微地连大雨都几乎将它盖了过去,
不过这场大雨也许是刻意的也不一定,我想,在此刻倾吐再适合不过了,
我一脸惊讶,并不是因为洛亚听见了对话,而是她第一次说话没有语助词,
「我第一次听见洛亚说话前没有说『阿』。」
洛亚腼腆地笑了笑,却笑得有些寂寞,
「其实那个语助词是妈妈说话的时候都会加的,我本身并没有说语助词在说话的习惯,
只是妈妈她......」
「奶奶都跟我说了,对不起我还是鸡婆地问了。」
此刻又只剩下雨声,而且越来越猖狂,
「洛亚的语助词以及电吉他,都是因为想念你的父母吧?」
「为了不让奶奶担心......这麽多年来我都假装冷静......甚至抛弃木吉他......
本来是想把他们忘掉......可是我好怕把他们忘掉......又好怕他们出现在记忆中......对不起......」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洛亚掉泪,小小的身体颤抖着,尽管再怎麽坚强,也敌不过对父母思念的心,
这麽多年以来都是这样一个人撑过来的吧,
「比起逞强,大家反而想看见洛亚表达自己的情绪,你看,
哭泣也是件简单的事情啊,偶而倚靠一下身边的人也不是件坏事。」
洛亚再也说不出话,此刻的她彷佛一次流出了累积了好几年的泪水,就像这场大雨一样,
一个翻身,原本熟睡的林蔚将洛亚从背後抱住,洛亚依旧哭着,
我缓缓爬起,在地上摸索了一会儿,
「卫生纸......卫生纸......」
「汪......」
「谢谢你阿......老虎......」
接过卫生纸,我轻轻地擦拭着洛亚的泪水,不时搓搓她的肩膀,
那庞然巨物躺回门口,有时候总感觉老虎不是一只狗,而是一个人,
搞不好洛亚双亲的灵魂就附在他身上也说不定,只是妄想罢了,
雨声渐弱,洛亚也平复了许多,大概是哭累了,最後也睡着了,
林蔚从洛亚背後探出头,仔细确认洛亚的情绪是否已经平缓,看见她放松的睡颜,林蔚才松了一口气,
用夸张的唇语,
「原来,你刚刚,没有睡喔?」
「没有。」
林蔚也回应了我,只是表情有些滑稽,
打了个大哈欠,才发现自己早已精疲力尽,回想这个夜晚,不禁胀红了脸,
我想,我知道为什麽今天晚上特别累了,
林蔚一脸疑惑地看着我,随後对着我勾勾手指,随着引导,将脸凑了过去,
虽然不知道林蔚要说些什麽,但心脏的跳动突然加重力道起来,这是什麽预感呢?
「晚安。」
调皮一吻,林蔚就这样躺了回去,我假装镇定,也乖乖躺了回去,
「晚安。」
闭上双眼,才发现自己完全睡不着......
巨大,湿润,黏滑的物体不停摩擦着我的脸颊,睡眼惺忪地确认,才发现是一张松垮的狗脸,
「老虎......」
「汪!」
「阿呀,看来你们昨天晚上很晚睡呢,都已经快中午了呦!」
奶奶将早餐放在门边,是盘用蔬菜做成的煎饼,油香味传来,令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林蔚与洛亚也纷纷起身,揉揉眼睛,看起来就像母女一样......
雨声依旧,只是柔和了许多,但也不是能够出门散步的天气,
「阿呀,今天是不能出门了,那等等来奶奶房间吧,给你们看样好东西。」
「好。」
三个人像国小生一样整齐回答,恍惚,摇晃,终於在洗把脸之後精神了许多,
出了浴室门,与林蔚撞个正着,
「耀希抱歉阿......」
「没关系啦!没关系......」
大概是回想起相同的内容,俩人的视线就像同性的磁铁一样,磁极相同的两面互视,立刻就害臊地弹开了,
「换你了,我先去吃早餐喔!」
「恩好,我,我等等再去!」
匆匆忙忙离开现场,也不知道自己逃避什麽,只要看见林蔚的脸,胸口就会开始闷热起来,
不行,这样的事情以後可能也会发生,搞不好还会很频繁,
调适,没错,此刻最重要的就是调适了!
「调适!」
「耀希你对着外面再大喊什麽呢。」
僵硬转头,发现洛亚一脸看着奇珍异兽的表情,
「今天说话也没有语助词了呢。」
洛亚笑了笑,看来豁然开朗,
「已经不需要了。」
眼泪这种东西,说来简单,也困难,能使人坚强,也能使人变得柔软,
「那这样洛亚的属性就!」
「什麽属性啦。」
趁话还没脱口而出,信好被我及时咬住,又吞了回去,
大伙儿坐在门口看着中庭落着雨,吃完早餐後就到了奶奶房间,
打开门,奶奶正在整理着东西,看来就像厚重的字典,
转过身,她笑容满面,洛亚却抽蓄着眉毛,
「奶奶你说的好东西该不会是......」
毫不客地,奶奶敞开书本,映入眼帘的居然是!
「阿呀!没错,就是洛亚以前的照片阿!」
如男人看见跑车,此刻我与林蔚被那一张张的照片冲击着心脏,差点憋不住尖叫!
发一发,人手一本,开始起劲地翻阅起来,
泳衣,跌倒,吃奶嘴,尿布......这是贪婪的相簿,集所有可爱元素於一身,
喀擦,喀擦,
「学姊别拍阿......」
「这俩个人是?」
照片中,小小洛亚被举的高高的,那是一个满脸笑容的男子,看来温柔贤淑的女子也伴在一旁,
「是爸妈喔。」
洛亚接过书,怀念地盯着照片,本想跟他道歉,不过看见她愉悦的神情,
所有人也就放心了,奶奶眼眶有些湿润,悄悄地擦拭了一下,
心中的大石终於可以放下了,此刻洛亚的自由也换回了奶奶的自由,
「奶奶,请问那是什麽?有我们学校的校徽呢。」
眼尖的林蔚指着柜子里没被抽出来的相簿问着,另连校徽样子都没有好好记住的我有些羞愧,
但别说校徽了,大学生可能连学校的老师甚至是校长都没有记起长相吧,
「阿呀,那是奶奶我以前大学时期的照片阿。」
洛亚将手往奶奶一指,又出现导游小姐般的架式,
「奶奶她是资深学姐喔。」
「原来是学姊阿!」
人只要一沾上和自己有关系的部分,立刻就会变得有亲切感,与奶奶的距离就这样减少了好一大截,
此刻大家都是学生,没有断层,
翻阅照片,惊叹声连连,大家纷纷兴奋地指着後方建筑物说着这是自己印象中的哪里,
哪里依旧不变,哪里改变许多,哪里根本就消失了,
「这个人!」
林蔚一惊叫,所有人都傻了眼,指着其中一张相片,不停地点着,
连话都说不清,只是用眼神示意我们也一起看,
与洛亚向前凑近,一看!
「哇!」
与奶奶亲密合照,少女抱起娇小的奶奶,就在那一刻双方笑容满面之际被拍了下来,
虽然是黑白照片,但那长相......
绝对就是学校顶楼上的少女!
奶奶挤进三人缝隙,一瞧,轻轻笑了,
「怎麽了?你们认识她啊?」
三人哑口无言了一会儿,随即被恢复冷静的林蔚给打破僵局,
「抱歉,长的实在是太像我们老师了,所以就有些激动。」
与洛亚点头如捣蒜,我最钦佩林蔚的地方就是,她总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保持冷静思考,
就像运动卡通一样,明明上篮才不到两秒的时间,脑袋却能说着一两分钟的独白,
这样优越的反射神经,真不愧是林蔚!
奶奶摸着相片,惋惜地说着,
「阿呀,这怎麽可能是你们老师呢?因为这个人早就过世了。」
吞咽着口水,安耐着胸口激动的情绪,我们冷静地开始套出一切的真相。
「阿呀,这张照片是学长拍的,这女生很喜欢那个学长,还跟我说毕业那天要跟她告白。」
不料,奶奶眉头一皱,大伙儿立刻就发现案情不单纯,
「怎麽了吗奶奶?这个学长跟她的死有关系吗?」
奶奶咬着牙关,勉强地开口,
「阿呀,那个学长最後,非礼了她......」
所有人顿时傻住了,
「为什麽!」
激动的洛亚用力拍地,另奶奶有些惊吓,林蔚轻拍她的背,洛亚才又乖乖地坐好,
「抱歉......」
「所以她在毕业那天跟学长告白,却被学长带到了某处性侵对不对?」
对於林蔚警方般的语气,奶奶视线低垂,却也无奈地点着头,
轻拍奶奶的背,我坐到她身旁,
「是奶奶的好朋友吧?」
「阿呀,她叫吴孟萍,是我大学时期最好的朋友......」
时间也许真的可以冲淡什麽,当一个人可以说出自己的伤,同时就已经得到了疗癒,
「阿呀,她那天还很高兴地对我说她终於把信交给学长了,学长也回她信,
说约在某建筑的顶楼一起等看夕阳,
夕阳出现的时间大家差不多也都下课了,就这麽恰巧,我刚好看见学长走出建筑,
但却没跟梦萍一起,看看天空,虽然有些蓝,但夕阳依旧美丽,
我开始觉得不对劲,马上冲了进去,冲到三楼楼梯见发现门没关,我就知道梦萍还在那里,一上顶楼......」
说到这,奶奶就停顿了,所有人摒住呼吸,等待奶奶平复些再继续说下去,
「梦萍站在围墙上,裸着身子,还来不及阻止她,她就跳楼自杀了......」
说完,所有人感到肩膀一阵沉重,又悲伤,又愤怒,两种情绪在心里碰撞着,
「太差劲了......」
「禽兽!」
「那之後呢?」
我对着林蔚摇摇头,林蔚才不继续追问下去,有时,述说伤口是疗癒,
但想得太深,却会变成翻搅,赤裸裸地,翻搅着伤口,那种伤痛是ㄧ般人无法承受的,
岁月使人变得坚强,奶奶又恢复和蔼的表情,
「阿呀,抱歉跟你们说了这麽沉重的事。」
「不用道歉啦奶奶!」
听见我这样说,奶奶感到有些欣慰,但还是感叹了最後一句,
「如果可以再来一次,我真希望可以在她自杀前好好抓住她。」
洛亚厚重的双眼皮突然变得轻盈,一睁,那眼睛睁的巨大,彷佛接收到什麽灵感一样,
「奶奶,我想我今天就要回学校了。」
「不是说星期一才要回去吗?」
林蔚摸摸我的头,笑容满面地对我说,
「耀希你忘了阿,星期一要交的作业,写了吗?」
脑袋一通!才发现林蔚又再做一场戏!我连忙也假装惊讶的样子,
但很明显,我果然不是演技派,林蔚尴尬地笑了笑,
「阿呀,大学时期的忙碌真好,奶奶也不留你们了,你们就好好地忙去吧。」
大伙儿纷纷回到各自房间打包,洛亚决定搭一小时後的火车回学校,
与林蔚提着行李,对着还在打包的洛亚,
「洛亚想到什麽了吗?」
双手忙碌着,语气却老神在在,
「我知道拯救那家伙的办法了。」
也许在老人家心中,自己的孙子就跟牛一样有很多胃,明明轻便的行李箱,
经过奶奶,马上就变得又鼓又香......
要走之前,奶奶还一直询问着是否有遗漏东西,大包小包到门口,发现雨早已停了,
洛亚给奶奶一个又大又深的拥抱,虽然在我们眼中依旧是个小巧可爱的拥抱,
随後我也加入拥抱阵营,最後林蔚将我们团团抱住,
「下次放假记得要来看奶奶阿,林蔚跟耀希也要来喔。」
「好!」
「谢谢奶奶。」
洛亚的肩膀抖动了起来,奶奶看了心疼,却又开心,
将洛亚紧紧抱住,就像抱着宝物一样,对每个奶奶而言,一手带大的孙子就是这样的存在吧,
「阿呀阿呀,不哭不哭阿,哭什麽啊奶奶还健在呢!」
「汪!」
「以後不只放假来看你,有空就来看你。」
看见这番景象,我也跟着湿了眼眶,原谅我就是个这麽爱凑热闹的人,
林蔚递上卫生纸,又是那温柔的表情,那种将我的心完整包覆的表情,
「耀希哭起来真可爱。」
「林蔚你真是恶趣味!」
将奶奶与洛亚分开,老虎也挤进拥抱中,一点都不在意自己庞大的身躯,
惹得大夥儿笑开怀,
没想到这笑声把隔壁邻居也给引了出来,
「你们要走啦这麽快!」
阿拓探出头,一脸失望,洛亚走了过去,勾勾手指,让她拓将脸凑近自己,
跟林蔚的动作一样,不过结果却大不相同,洛亚狠狠地往阿拓眉心一弹!
「好痛!」
「下次回来要跟我说阿你这白痴。」
揉着眉心,虽然痛在皮肉,却爽在心里,老实的阿拓就是这麽好看穿,
「再见!」
一行人,在三人的目送下,就这样离开了被雨冲刷後的小村落,阳光洒下,
离开闪亮的街道,离开拿着椅子正要出门乘凉的居民,离开两旁的绿茵,
带着新的自我,带着新的体验,也带着真相,一行人坐上驶向学校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