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最爱的与最重要…
那是国二下刚结束时，一个盛夏的午後。
蝉鸣阵阵，阳光耀眼。
数学课下课，我和亦雯聊着天，大部分男生都围在电扇旁吃冰棒玩手机；胡家廷坐在椅子上读着『傲慢与偏见』，沈晴正专注地涂着白色的指甲油；廖采夏则是拿出国文课本认真预习着。
真夏在我脑中成了一幅有裱框的画。
上课铃很不识趣地在聊得正开心时响起，几乎是一秒不差地，班导走进了教室；不过吸引大部分同学目光的，是跟在老师身後有段距离的男生……。
大家开始在底下窃窃私语，因为这个人太面生了。
「欸，那是怎样？」我望向坐在我右方的沈晴。
「不就是个新来的吗？是说，长的还不赖啦，白白净净的。」沈晴吹着未乾的指甲，敷衍地回答。
「…又不是在问你挑男人的眼光。」我嘀咕了下才把头转回前方。
将视线定格在那个人身上，我慢慢地打量着他。
毕竟在这个时候的转学生还真不多啊。
身高和我差不多，中长发有浏海；淡淡的眉眼。
可是我觉得最吸引我的，是他眼里深不可测的黑暗。
像是黑洞一般，看久了会不自觉被吸引住。
他的视线淡淡扫过全班，我却丝毫不觉得他在看谁。
「嘿，各位，这是新来的转学生，名字叫陈冬和。刚来新学校可能有很多不懂的地方，希望你们好好关照他。」
班导看着他，「你可以把名字写在黑板上吗？」
他淡淡地望了班导一眼，拿起白色粉笔，在黑板上写下「陈冬和」三个字。
字迹不算娟秀，但也不算张狂。
「好的。你暂时就先坐在…...」班导很突然地望向我这个方向。
「胡家廷，你换个位置，坐到第一排最後吧！」
她指定的位置正是在我前方。
「喔，知道了。」
胡家廷听完很快地收好东西，就迁居到了第一排最後。
「你就暂时先坐那个位置。如果有什麽问题可以问国文小老师，就是坐在你後面的那个。记得找学艺股长抄课表。好，课本拿出来！」
……班导居然把转学生丢给我啊啊啊！
陈冬和就这样慢条斯理地走到我身前的位置，坐了下来。
我偷偷地望着他的背影，和我们班男生刚好的体魄不太一样，他比较瘦一点。
沈晴在此时偷偷地丢给我一张便条纸，上头写着：
「Yougothim,girl！」
……
我无奈地瞥了她一眼，她则是给我做了个很丑的大鬼脸。
/
下课时间，我迫於班导期待的视线，只好离开座位走上前去。「欸，你有需要什麽吗？」
他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你以为你是餐厅服务生啊？还需要什麽…」
「……」我苦笑了下。「那有想要去逛校园吗？」
「有个秃头带我走过一次了。」
……秃头……他说的该不会是训导主任吧……？
「…噗哈哈哈哈哈！」想到训导主任会反光的头，我不禁大笑起来。
陈冬和望着我，一脸莫名其妙。
「…都没有人敢说训导主任是光头。」我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你真有趣。」
只见他的表情僵了僵，随後撇过头，一副不想再与我说话的样子。
「所以你没问题罗？班导说你的教科书已经在处理了。应该下一节课结束就可以去领…。」
「没问题的话我就不打扰你啦。」「等等。」
没想到他会出声叫住我。「干嘛？」
「…学校图书馆在哪？」
/
放学了。
今天亦雯有补习班，所以我决定到学校图书馆看书就好。
走进门，和阿姨打了个招呼後，我走到自己的宝座坐了下来。
许多人都喜欢去补习班或是市图读书，可是我喜欢学校图书馆的静谧。
还有就是，书架上围绕着我的书，令我感到很安心。
先把要念的书放在一旁，我拿出今天还没读完的小说。
嘛，赶快看完借新的回家。
夕阳斜斜地映在我书页的一角上，橙黄橙黄的。
「…你在这干嘛啊？」
听见了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我抬起头，是陈冬和。
「…看书啊？」我愣了愣，不懂他为什麽要问这麽简单的问题。
「一般人不都是去市图或是补习班看书的吗？」
「……不好意思啊，我不是一般人。」
有点讶异呢，他竟然跟我有同样的想法。
他随手一丢，就把今天刚拿到的新书包甩在地上，发出咚地一声。
「你喜欢看书啊？」我忽然回想起今天一整天他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形象。
因为在学期中转校会无法参加免试升学，所以大多数学生是不会选在这个时间点转校的。
所以大家对这个人都充满了好奇，一到下课就围在他身旁叽叽喳喳。
可是陈冬和完全漠视来者的热情，这让大家大失所望，而且他完全不回话的态度也非常地没礼貌。
就开学第一天而言，这做人应该是失败了。
「…欸，你为什麽要对班上同学那麽冷漠啊？」我望着他在书架旁修长的侧影说道。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身形似乎僵了一下。
「……因为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
陈冬和伸出手，拿下了一本书。
「即使不对人好，也可以活得下去不是吗？」他说道。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他拿完书以後并没有坐到我这一桌，而是直接就地坐了下去。
一瞬，整间阅览室里只剩下翻书页的声音。
我没有久望他，只是转回头，继续阅读着手上的书。
/
接下来的连续两个礼拜都是如此，我先进到阅览室，然後陈冬和也跟着走进来，拿了一本书，坐在地上阅读。
我们俩都不会多说什麽，只是静静地存在在彼此的空间中。
夏日的夕阳非常耀眼，就像是在歌颂它自身的魅力似地。
在第三个礼拜的第一天，我感冒发烧了。
妈帮我和学校请了假，可我忽然想到今天一定得还书才行。
如果没有在时限内还书的话，学生证会被扣留一整个礼拜，那就不能借书了。
於是我在放学时间偷偷地瞒着家人溜了出来，穿着便服走进学校。
「今天比较晚啊。」图书馆的老师向我微笑了下。
「嗯，今天请假了，没来学校。」我的声音听起来像煮熟的鸭子。
「其实你可以不用担心期限啦，老师我会帮你保密的。」
「嘻嘻，老师你这样是滥用公权吧！」我笑了，因为这个老师和我的感情算是很不错的。
「呵呵…啊，对了。你们班那个新来的转学生有来向我问你的事喔。」
「…我的事？」我一愣。
「嗯。他二十分钟前来过进了阅览室，可能是看你不在吧，他走出来问我你在哪里。」这老师年纪很轻，所以很暧昧地对我笑了笑。「你们两个这个月都一前一後的进阅览室，然後又在里面待上整整两个多小时……。你们是不是其实在图书馆约会啊？」
「……老师！」我立刻红了脸。「你怎麽这样开我玩笑嘛！」
「哈哈哈，抱歉啊。只是想到了年轻的时候，有点怀念。」
老师拨了拨长发。
「你的脸看起来很红欸，还是赶紧回家休息吧。」
什麽脸很红……还不都是老师你害我的。
转身走出阅览室，我在心里嘀咕道。
那是七月末的一个小小插曲。
/
隔天我一进教室就被亦雯拉住了。「你感冒还好吧？」
「想被传染吗？」「不不，敬谢不敏。」
我放下书包，望向陈冬和的座位，还是空的。
「……陈冬和昨天有来上课吗？」我问亦雯。
「转学生？没有喔，昨天好像是请了假吧。」亦雯想了想後道。「你干嘛？喜欢上人家罗？」
「……你再说我就不把新买的小说借给你看了。」「…对不起啦大姊我错了！」
请假却还是专程去图书馆？
十分钟後，早自习的钟声响了。只是陈冬和还是没有出现。
当班导走进教室的时候，胡家廷很负责地问她，陈冬和的点名单上要填什麽假的时候—
「……啊，他没给我请假。先记他旷课，他来了以後再改吧。」
听见老师这麽说，我心头反而有点紧张。
…不过我为什麽要没来由地替他紧张呢？
第三节课过後，我和亦雯一起去图书馆借书。
老师一看到我，又再度露出那种暧昧不明的笑容。「佳盈来啦。」
「……老师，今天陈冬和不在，别想戏弄我。」我把借书证和小说递给老师，只见老师一脸古怪地看着我。
「陈冬和？他在阅览室里啊。说是训导主任允的，还有签名呢。」
「……呃？」和亦雯对看一眼後，我率先走进阅览室。
窗子是半开着的，微风轻轻撩起白色的窗帘。
细琐的阳光洒在陈冬和白皙的脸庞上，他长长的睫毛轻颤着。
原本应该在手中的书本滑落在地上，而他修长的指尖正好落在书页上头。
而吸引了我的视线的，是书本旁一瓶治感冒的成药。
「……陈冬和，你这家伙！」亦雯忽然的大喊令我吓了一大跳，差点把手中的书掉在地上。「你竟然没有请假还伪造签名啊！」
只见陈冬和慢慢睁开了眼睛，像是睡迷糊了似地，缓缓转头望向我们。
「……嗯？」
「噗！」
那声『嗯？』是陈冬和发出的疑问词；『噗』是我克制不住大笑的声音。
面对亦雯的质问，他还真老神在在啊！
「…柳佳盈！你忽然发什麽神经啊…..？」
亦雯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而我却只是用尽全力地笑着。
我用眼角余光瞄向陈冬和，只见他望着我，双唇微张，似乎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即使不对人好，也可以活得下去不是吗？』
可是，我可以看见，你身上的光芒啊。
/
放学後，我很破例地买了两瓶养乐多，混在书包里带进了图书馆。
陈冬和已经坐在他固定的位置上了。
见我进门，他淡淡地望了我一眼，什麽也没说。
我则是把书包放好了以後，拿出我的书和养乐多。
然後，走到他面前坐了下来。
他停下了翻书的动作，似乎是有点讶异。
「……喏，请你的。」
把养乐多递给他，他还迟疑了一下才接过。
「…谢谢。」
「不客气，要保密喔。」
说完，我便拿起书开始读了起来。
他拿着养乐多的手并没有动作，直到他忽然缓缓开口：
「……感冒，有好一点吗？」
「……嗯？」
我愣了愣，只见他从制服口袋里捞出那瓶成药。
「…给我的？」
我问道，只是他没有回话。
「你还真是不坦率啊。」
「……不要就算了。」
「当然要啊！」
我笑着接过了药瓶。不小心触碰到他的指尖，冰凉地不像是夏日的体温。
「其实你是个很温柔的人嘛。」
/
「……你到底翘课都去了哪里啊！」
那是他转来的第三个月。
因为他翘课的频率太高了，学校已经把他列为重点学生加强辅导；只是很奇怪的是，面对这个问题学生，训导主任却从未对他生过气。
不过班导现在倒是像头母喷火龙一样质问他。
我望着陈冬和站着的背影，心中忽然想到几天前我问他的问题：
『欸，你为什麽总是要翘课来图书馆呢？』
『因为我不喜欢人群。还有就是，我喜欢看书。』
他那时一闪而过的阴郁表情，我还铭记在心。
「可是训导主任是认可我去的啊。」
他用很轻松的语气回答班导。
「……虽说是没错，不过不用跟班导报备吗？」
「可是训导主任官阶比较大吧？」
听见陈冬和的回答，班上有些很屁的男生开始在底下笑了起来。
「…你…你…」班导气的脸色胀红，「给我罚写第七课课文三十遍！」
「为什麽？」
他疑惑的语气让我想笑。
「……还顶撞老师！明天交出来！」
那天放学我真跌破眼镜地看见他拉开椅子，坐在了我的对面。
「…没想到你这麽听话。」
「你什麽意思啊…」他握着自动铅笔，一脸无奈。
「没什麽意思啊。就感觉你不是那种会乖乖令人摆布的学生。」
我把书签夹进小说，然後从铅笔盒里抽出一支笔。「给我一张纸。」
「……干嘛？」
「帮你写课文啊，三十遍你今天晚上就不用睡了吧。」我很自然地从他的纸堆当中抽出了一张稿纸，翻开第七课课文。
他只是在听完我的话以後沉默。
我很平常的处在这沉默中，也没有感到不愉快。
我抄完了第二张，伸手想要去拿新的稿纸，抬头却撞上他漆黑的眼眸。
忽然，就那样定格了。
「……干嘛对我那麽好？」
他的声音在阅览室里回荡。
……什麽问题啊？
干嘛问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
「我们不是朋友吗？帮你是应该的吧。」
我说完，便收回自己的视线，然後抽了一张稿纸。
「朋友……？」
「嗯。如果我们不是朋友，那是什麽？」
语毕，他又沉默了。只不过这沉默并没有维持很久。
「……随便你吧。」
九月的夕阳余晖把笔杆的影子拉的很长。
/
国二下的十二月，发生了一件大事。
陈冬和无故失踪。
起初是因为我连续三天都没有在班上和图书馆看见他，而图书馆老师也没有拿到训导主任的签名；所以我们两个人跑去找主任求证，这才知道他已经连续三天没来学校了。
训导处的老师们都很紧张，讨论着要不要联络警察。
而我，握着制服的一角，坐在训导主任对面。脑袋完全无法思考。
「……你和陈冬和是朋友？」
训导主任忽然发声，我缓缓抬头迎向他的眼神。「……是吧。」
「你能让那孩子对你敞开心胸，那他一定很信任你。」
「……什麽意思？」
「你知道为什麽我会一直纵容他吗？」
我摇摇头。
「因为他的成长背景非常的复杂。」
/
陈冬和是孤儿，一出生就被丢在孤儿院门口。
在他五岁时，一对想要孩子的夫妇领养了他；只是没想到後来他的养父失业，开始酗酒，一不高兴就打他。养母也因为气氛低迷，开始精神错乱。
他七岁时回到孤儿院并接受心理辅导，因为养母在他面前活生生地持刀把养父砍死了。
八岁时他开始上小学，一对社工夫妻决定收养他，他过了一年平静而美好的生活；可是某天那对夫妻在探视其他孤儿院的路上出了意外，过世了。
他辗转在社工夫妻的亲戚家里借住，可是都没有人愿意让他久留。
学校的同学因为年纪轻，都拿他的故事开玩笑，不然就是害怕地不敢跟他说话。
他觉得自己是恶魔的孩子。
『即使不对人好，也可以活下去的不是吗？』
原来……
不是因为他不想对人好……。
而是因为，他害怕。
「主任，他待的那个家说三天前他就自己搬出去了……！」负责联络的老师焦急地说。「是不是联络警察比较好？十五岁的孩子啊……。」
「…你知道他有可能去的地方吗？」
主任没有回答老师，反而是看着我。
我的手在颤抖着。
十二月的天空难得地灰蒙，飘着细雨。
/
主任让妈妈来接我回家，和她说明了原委後，一路上她都没说什麽。
到家後，也只是在给我温牛奶时说了一句话：
「他失踪并不是你的错。」
「……谢谢，我知道。」搂着毯子坐在沙发上，我还是无法止住颤抖。
闭上眼，脑海里浮现陈冬和看书时的侧面。
『你不觉得活着有时候很累吗？』
那是一个有些凉意的下午。
『就算累，也得努力生存下去啊。』我继续看着书。『这意思好像你想逃跑。』
『…如果可以逃跑，我还真想逃到一个只有我和书的地方…..。』
……
……该不会，
该不会！
「…妈，我要出门！」
握着雨伞，我奔跑着。
这次，我一定要很正确地告诉他……。
/
「……他真的就在这里面？」借给我钥匙的警卫伯伯很疑惑地问。
「…我不敢说。」我打开了门，把钥匙递给警卫。
这是学校放待审图书的小教室，平常不会有人进来。
当我们望见地上清晰的脚印时，答案已经很清楚了。
「可以请您打个电话通知训导主任吗？」
「…好，我这就去！」警卫很不可思议地望了我一眼，随後跑走了。
我把伞丢在地上，开了教室的灯。
地上很凌乱，有吃过的面包袋还有果汁；还有一些书籍。
陈冬和卷缩在角落，就像是个无意识保护着自己的孩子。
我走近他，空气里只剩下鞋子摩擦地面的声音。
「……你来干嘛？」
他的声音嘶哑，像是好几天都没喝水了。
我缓缓蹲了下来，和他同高。
然後，我伸出了手---抱住了他。
我也不知道为什麽，手就很自然地伸了出去。
也许是因为察觉到我衣服的湿意，也许是察觉到我的拥抱，他狠狠地颤抖了下。
「……如果你不想对人好，那没关系，我来对你好。」
我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着。
「…如果你害怕，尽管依赖我，我陪你一起面对这个浑沌的世界；」
「如果…如果……」
我有点慌乱。此时，他却轻轻地，回抱住我。
整个世界静的只剩下下雨的声音。
「我不会，再让你孤单一个人了……」
那是我最後记得的话。
/
後来我因为在冬天的雨中奔跑所以得了重感冒。
在两个礼拜的休养时间里，亦雯和阿叶都来过；亦雯告诉我陈冬和已经暂时住进了训导主任家，还有他的那个家被福利机构提告的事情。
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只是偶而忽然会回想起那个雨天，我抱着他，说出了一些很令人匪夷所思的话……。
「…亦雯，我觉得我没脸去见陈冬和了……」
「你说什麽啊！你可是这件事的大功臣，况且，为什麽？」
她给我削着果皮，老神在在地问道。
「这太复杂了……」
「有说跟没说一样！总之，明天你回学校，还有不少笔记要补呢！」
…我真希望自己再病一个月。
/
隔天早上我到了学校，第一站不是教室而是图书馆。
「老师，早。」
「佳盈！身体有好点吗？」
「托你的福。」我把书拿给老师，她则是用眼神示意我。
「……嗯？」
「他在里面喔。」老师笑了笑，从我手中接过要还的书。「这两个礼拜他整天都守在这呢。」
听见这句话，我莫名其妙地脸红了。
走进图书室，只见陈冬和捧着一本书正在阅读。
他那已经看过不知数百遍的侧脸，在此时却让我心跳加速。
他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缓缓地转头。
「……嗨。」打完招呼，我整个人想撞墙。
为什麽我不用点其他的句子开头啊！这样不就接不下去了吗？
他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拍拍制服裤子上的灰尘。「感冒全好了吗？」
「嗯，还不算是完全好…可是已经缺课太久，会赶不上期末考的。」我把书包放了下来，他则是把那本书放回书架上。
「是吗。」
「嗯。」
又是莫名的沉默。
我动身走到一排书架前，开始挑今天我要看的书。
陈冬和走到我身旁，我没看他，假装专心地挑书。
……说假装是因为，我心跳地快要爆炸了。
「……对不起。」
陈冬和忽然这麽说，让我吓了一跳，鼓噪的心脏也缓了下来。
「…为什麽要道歉？」
「害你感冒了。」
「…这种小事，用不着…」「这才不是小事！」
他突然地激动让我一愣。
「别人都说我是恶魔的小孩，会招来不幸。」
「我不希望你也因为我而生活的不快乐。」
「这是什麽理论？」
这次换他愣住了。
「不要多想。」我抽出了一本书，向他微笑。
「如果你是恶魔，我就做你的翅膀，让你飞翔。」
/
二下升三上的暑假。
「……对不起，我迟到了。」
「你真慢。」
「因为光头说…没有说清楚就不让我出门。」
「谁叫你有前科。」我笑了。
我们两个人在寒假的时候还是特别跟老师借了图书馆的钥匙(当然，老师是特别借给我们的)，每天来报到。
「你看爱情小说吗？」
「嗯？」他放下後背包，望向我。
「这个，我刚看完，我真的超喜欢内容的。」
他接过，读了下简介。
「…意思是要我看？」
「不看也可以啊，我又不是强迫你。」我蛮不在意的说道。
「我很喜欢男主角跟女主角告白的方式。因为男主角不能说出『我爱你』这句话，所以他用『墙壁、眼睛、膝盖』来代替。」
「…那啥？」
「喔，我忘了你英文不好。」
「…不要趁机损我！」
我笑嘻嘻地伸手顺了顺他翘起的前发，这已经不知不觉中成为我的一种习惯了。
「墙壁的英文是Wall,眼睛是eye,膝盖则是knee。连在一起念念看？」
「Walleyeknee……我爱你？」
「呵呵，很浪漫对吧？」
我走到书架旁，望着他。「希望长大以後，我也可以谈一场很棒的恋爱。」
「你是说刻苦铭心？」
「不用那样啦，太痛苦了。」我抽出一本小说。「希望，他幸福，我也幸福。」
/
二月，情人节。
「欸，听说廖采夏送巧克力给你？！」
我打开阅览室的门，一反常态地兴奋。
「……嗯。」他望着我一会，然後又将目光转回到书上。
「为什麽啊？你偷偷暗恋人家？」「……笨蛋！」
他红了脸，我更加确信我的理论。「猴~~被我发现了吧！这下可好，我会帮你的！」
「…就说我没有…..」他扶着前额。
「就算我收到了，我也不会吃。」
「蛤？那麽浪费！」
「我只会吃我想收到的巧克力。」
他说这句话时，我们四目交接。
……我莫名地心跳加速。
/
五月。
「欸柳佳盈，最近我好寂寞喔。」
亦雯坐在我对面，用吸管搅拌着卡布奇诺，还顺带给我一个极其暧昧的笑容。
「你不是有李元叶的事情要忙吗？」我淡淡地回道，她则是红了脸。
「…哼，我是在关心你欸。」
「多谢关心。」
「是说，你们两个到底发展到哪里了啊？」
「没有发展。」
「屁啦！全班现在都在流传你们两个私下早就是一对了，不要隐瞒你最好的朋友嘛！」
「…就真的不是啊，他没跟我告白过，我也没有……」
「啊哈！这意思是你真的对他有感情？」「……不要想着套我话。」
这次换我觉得脸上一阵热。
……
其实我不知道自己对陈冬和到底是抱持着怎麽样的感情。
真的只是单纯的友情？还是，其实在更早以前，我就已经偷偷地……
「喂！发什麽呆啦！这题做错了。」亦雯把化学课本推到我面前。
「……喔。」
三年级了，哪有时间思考那麽多！
/
七月。
夏天的气息开始弥漫。
陈冬和难得的提议，「天气那麽好，我们书拿着到操场吧。」
「…咦？你发烧啦。」
「才没有！」
我穿着制服裙，可是却很大刺刺地坐在草地上。
陈冬和迟疑了会，才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微风轻轻地拂过。不像春日，没有百花；不像秋天，没有叶落；不像冬天，没有冷雨。
我将外套垫在草地上，然後躺下。
天空好美。
「…欸，陈冬和。」
「嗯？」
「对你来说，最爱和最重要，有什麽差别？」
「……突然地说什麽啊。」他挠了挠头发。「这两个本来性质就不一样吧。」
「可是，总会有一个人，同时是你的最爱，也会是你的最重要啊。」
「不。」
「最重要，可以有好几个；可是最爱，只能有一个。」
我仰望着他，他俯瞰着我。
「对我来说，没有什麽，比你更重要。」
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他说出了最不适合他的告白。
「……噗，哈哈哈哈……」望着他渐红的脸庞，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算是告白吗？」
「……你自己慢慢想吧。」他说完便起身想走，我眼明手快地抓住了他的右手一扯，结果他反而一屁股跌在草地上。
「……哈哈哈哈！」「你还笑！」
我们两个人面对面躺着，任由我们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操场。
「总之，我很高兴，谢谢你。」
/
十月。
「佳盈，你听说了吗？廖采夏写情书给陈冬和欸！」
秋天刚袭来。
「……是喔。」我继续转回头画着我的水彩。
「你都不会觉得大危机吗？廖采夏长得漂亮、功课好、又是男生的梦中情人……」亦雯平时没有这麽八卦的。我知道，她是在真心地为我烦恼。
「…无所谓吧？陈冬和要喜欢谁，是他的自由…。」
说完这话的同时我望向坐在美术教室前排的他。
他最近终於交到了一个好朋友，周以翔，班上很好相处的怪人。
因为是第一个同性朋友，所以他格外珍惜。
所以，我们两人独处的时间变少了。
虽然觉得寂寞，不过我们也没有实质的关系……。
所以，我没办法。
「……你帮我跟老师说一下，我去厕所。」「欸…！佳盈？」
关上厕所的门，我克制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可是眼泪还是不停地在落下。
虽然很任性，
不过我忽然好想，成为他的最爱……。
/
十二月。
「今年的圣诞，一起过吧？」在体育课的空档，陈冬和很忽然地对我说。
「蛤？你什麽时候也信仰这种节日了？」
「…不行就直说嘛！」
「…当然好啊！」
「我会给你准备一份礼物，你也要给我准备喔！」他说完便飞快地跑到周以翔旁边。
「……」怎麽感觉你比较想跟周以翔一起过？
「欸，今年还是一样吗？」李元叶在回家的路上问道。
「今年不能煮火锅了，我和人有约。」我略带抱歉地望向他，只见他的兴奋表情瞬间转成失望。
「…听说你在班上交了男朋友？」
「……不要听无聊国三生乱编八卦。」我伸出手，弹了下他的额头。
因为我们的确没有关系。
/
十二月二十四日。
很冤家路窄的，我在公车上遇见了周以翔。
「……」虽然我和周以翔也不是没说过话，可是比较没什麽接触，唯一的共通点大概就是陈冬和吧。
「…欸，柳佳盈。」
他忽然开口叫我，让我吓了一跳。
「嗯？」
「我觉得你真的是个很幸福的女孩。」
「…蛤？」
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明天你就会知道我这句话的意思了。」周以翔按了下车铃，拍拍屁股走人了。
…明天…？
/
「晚上六点半，我在市立图书馆等你。」
十二月二十五日。
我给他亲手织了条围巾，深蓝色的。
虽然他并不算是很怕冷，不过我就是很期待，他戴上以後的样子。
毕竟他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喜欢上的人。
晚上六点，我连制服都没换下，就急忙地提着袋子出门了。
出到巷子口，我撞见了李元叶。
「……怎麽？」他一脸阴郁，我问道。
「…你真的有男朋友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忽然哭了起来。
「…欸！你忽然哭什麽啊…我跟他根本没有以男女朋友互称啊！」
我最讨厌看到李元叶哭了。
「…一想到你不再只是属於我的青梅竹马我就好难过。」「…你啊。」
我拍了拍他的头。「你是我很重要的人，所以别哭了。」
说完这句话的同时，我的心里闪过一丝念头—
『最爱和最重要，是截然不同的。』
执起腕，已经是六点十五分了。
「…我得走了。」
连说再见的机会都没有给他，我赶紧跑了起来。
今天、今天……
我一定要告诉陈冬和……
/
总算是跑到了最後的十字路口，是红灯，我耐心地等着。
喘着气的同时，我看见了站在图书馆门口的陈冬和。
他也望见了我，向我微微一笑。
绿灯了，左右车辆都停下。
我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
就在那一瞬间，陈冬和微笑的表情忽然消失了。
「……柳佳盈！！」
在夜晚里的车灯特别的刺眼。
回过头，我望见了那辆向自己驶来的厢型车。
……啊，糟了。
我还没有告诉陈冬和「我也喜欢他」呢。
望着他向我跑来的身影，望着他脸上从未见过的惊慌失措……。
「如果我们再一次相遇的话……」
「我有没有机会，成为你的『最爱』呢……」
我听见我自己这麽说。
「嘎吱-----------------------」
强大的撞击力把我弹了开来，落地的那一瞬间我只觉得全身骨头就像是散了。
喉头只能发出呜咽声。
……
「喂！撞到人啦！」
「搞什麽啊天雨路滑的还开那麽快！」「快叫救护车！」
「同学，你没事吧？」此时映入我视线的是一个穿着高中生制服的女孩。
「……我……」
好想…说话。
…可是却发不出声音。
眼睛渐渐适应了车灯的刺眼，朦胧中只能勉强看见还有一个人倒在不远处的地上。
「……陈…冬和……」
他整个人几乎被埋没在车前轮底下……
眼角流出了泪。是因为痛吗？
我拚命伸出双手，开始用剩余的力气移动自己疼痛不堪的身躯。
「欸，不要动啊！」
那个女孩非常着急，可是却又怕碰到我会加重伤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移动。
我伸出手，握住他的。
……好冰凉。
他的手……原本就那麽冰凉吗？
「……陈冬和……！」我用已经沙哑的声音唤道。
他的双眸紧闭，脸和唇都毫无血色；长长的睫毛轻颤着。
「……为什麽！」
他像是听见了我的问话似地，吃力的睁开眼皮。
「……因为，你…幸福…
我就…幸福……」
我狠狠地一震，眼泪还在不停地落下。
「…你不能把我一个人…留下！」
望着我的脸，他淡淡地扯出了一个微笑。
「……谢谢你。」
「……因为喜欢上你，所以我才知道…什麽是幸福……」
刺耳的救护车声还有警车声划破天际。
……那一天，我失去了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