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两年他不曾想过蘅儿。
他以为是悲惨岁月磨去了所有过往,连带的将她也忘记了,谁知道一想起来,竟是排山倒海的倾轧而来。
他这才明白,原来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想,怕这样的自己连缅怀她都是种污辱。
「蘅儿是多好的女孩儿──」男孩呢喃的话语像河里的沙,淤结沉闷,「可惜…我再也没有资格喜欢她。」
「谁说的,你当然能继续喜欢她!」韦染蘅不认同他的自怨自艾,铿锵有力的反驳,「你是这麽好的一个人,能被你喜欢,是她的福气!」
她话说的这麽笃定,让男孩哑然失笑,「你甭安慰我了,我还掂的出自己的斤两,可称不上什麽好。」
「你若真那麽坏,就不会留我一口粮了。」韦染蘅俏皮一笑,回敬一句他当初说过的话,亲昵的拉着他的衣袖,「俗话说,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以报,等脱困了,我们就去找大夫替你治病,哪怕要走遍天南地北,我都陪你找!」
这话让男孩愣了一瞬,而後笑意更深,并不接她的话,只是伸手探了探她犹高温的额际,「还烧着呢,再睡会吧,多养些力气。」
「你不信我说的话!」韦染蘅对男孩的避而不谈很是不满,严正指控,「我是说真的,我一路都想尽办法留了记号,肯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我不是不信你这个。」男孩捏了捏涩麻的膝头,窖里地气凉,入夜总让他被打断的腿疼得紧,「我不信的是…」
他尾语即时咽了回去。
他原本想说的是──他不信的,是她。
但他不想说,不想她听了这话伤心,又或是…不想面对这个现实,怕话说了出口,就成了真。
他确实不信她,更正确的来说,他不信的是人性。
他是个瞎子,却远比明眼人更敏锐,自己这副模样招来人们多少讪笑嫌恶,光听空气的震荡就能知道。
她如今还能这麽亲昵的和他相处,全是因为她不知道他有多恶心,一旦瞧清了,只怕是避之唯恐不及。
他心底确实是这麽想的,但又藏了点莫名的恐惧,怕她真会对他憎厌…
「你就是不信我!」韦染蘅哪知道他心底的弯弯绕绕,重重哼了声,还要抗议,却被男孩摀住了嘴。
「嘘──有人在外头喊着呢!」男孩示意她噤声,侧耳细听了好半晌,「他们在喊个名字,蘅…?韦…染蘅?」
自地面上传来的声音微弱,字字却沉重如铁,压在他的心坎上,让男孩摀在她脸上的手心微微出了汗,冰冷湿滑。
他想抽开手,可手沉得动不了,「你唤作染蘅?」
「可不是!果然有人寻来了!」韦染蘅没发现他的异样,为这喜讯不自觉的提高了音量,「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韦是问那麽聪明,一定会找到我留下的记号的。」
「韦是问…韦染蘅…?」男孩喃喃复诵,像被人掐住了喉头一样发不出声音,「是啊,我怎麽没想到呢?」
纵然四周仍是一片黑暗,但韦染蘅却觉得好似看见希望的曙光,欣喜若狂,「太好了,我们终於得救了!」
她欢喜的语句没有引起共鸣,男孩失魂落魄的沉默了一会,才缓缓收回手,稳下呼吸的语调平板,「是『你们』得救了。」
「这有什麽不一样,我们还不都──」她皱起了眉,但话说才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再续下去的语句带了点颤抖,「你…会和我们一起走,是不?」
「我不会。」男孩一口否定,「我不会离开这里。」
「这可不成。」韦染蘅急急摇头,试图要去拉男孩的手,却被他灵巧躲过,一下扑了空,「你和我们一块走,我找人给你治病,韦是问有个朋友叫常离,人人都说他是神医,再不然…韦是问他爹很厉害的,是朝里的大官,到时候我求叔父给你找御医,御医是天底下医术最精妙的人,肯定能治好你的,只要出了这里,我们肯定能找到办法医好你的…」
她急切说着,已近乎语无伦次,双手在四周乱摸乱抓,就是探不着男孩的身影。
「你别不说话啊,我们肯定有法子的,你想想你娘、你小弟…再不然,你也想想那个蘅儿!你就不想再见到蘅儿吗?」
「我不想!!」那麽一句话触动了男孩的心事,粗鲁的打断,「别再提蘅儿的事!要我离开这里,我宁可现在就一头撞死!」
韦染蘅不明白他怎麽一下又动怒了,呐呐的停下了话,惶恐又委屈的抿起了唇,眼眶滚着泪水。
男孩听见她细微的涕声,僵硬了会,深深吸吐了几口气让自己缓下声调,「你不懂,我和你不同,你等着出去,而我等着死在这里,在这里腐烂成枯骨,只盼永生永世不要被人知道我是谁。」
这会换韦染蘅迟疑了,结巴的嗫嚅着,「不是这样的、不能这样的…」
「染蘅…你叫韦染蘅是吧?」男孩总算回到她身边,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韦染蘅,我刚变成这副模样的时候,总想尽了办法要从那些恶人手中逃走,为此挨了好几次揍,直到有一次,我真的成功了,但我所经之处却总是引来尖叫辱骂…前一日那些人在我卖唱时还高声喝采,可当我没被链子拴着的时候换来的却是唾弃和嫌恶,孩子用石头砸我、大人用棍子抽我,要我滚远一点,别将秽病染给他们…最後我被追打得无处可逃的时候还是那些恶人出手救了我,只因他们怕失了我这摇钱树。甚至说来可笑,他们是故意让我逃的,要让我知道,一旦离了他们,天下再大,我这怪物也没有容身之处…」
「後来我病了,嗓子也唱哑了,他们才把我丢进这地窖。韦染蘅,或许你觉得这里很糟,可对我来说,这里再好不过,在这里,我们每一个人都一样的,每一个近来这里的孩子都是残的,可也都是好的,我瞧不见他的残臂,他也看不清我的断腿…」
随着喃喃的话语,他冰凉的手在她脸上游移,想以指代眼去探索她的五官,先是带着细茸的发鬓、弯弯的柳眉,在触及她湿润的眼角时停了下来。
「别为我哭,在这里,谁也看不见我,我还能当自己是个人。若出去了,我依旧是那个人不像人、狗不像狗的人犬,你若是真心要我好,就让我留在这里,让我像人一样有尊严的死去,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我真的过不下去了…」
男孩的指落再韦染蘅的眼角,让她忍不住扇了扇长睫,泪水落得更凶。
男孩说他生不如死,她是知道的。
她知道他平时强装无碍,但入睡後总会忍不住呻吟喊叫,每每醒来总是惊醒的,她也知道他的衣衫也总是潮湿黏腻,不是湿气,而是淋漓的血和脓,除此之外,他的手太冷,冷得像腊月寒雪,探不着半点暖意,那日她握着他的手一阵,怎麽摀都摀不暖,反倒是自己手都要冻伤,僵得伸展不开。
这样的他,还有救吗?纵然天真如她,都不敢去想。
只是、只是…她又怎能放他一人在这?这岂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