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致橡树 — 会员日

正文 致橡树 — 会员日

创设之初的鸿博网,靠着极具争议性的记者本身,抢占了诸多头条。王谦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被包装成所谓“民意代表”后,借采访之名“夹带私货”,传递自身或者说鸿博网的政治观点。

简思对这种炒作原本是很不屑的,在她看来,掌握话语权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比掌握真实的权利更重要,如果都像娱乐明星一样语不惊人死不休,这个社会的浮躁也就没得治了。

然而,到了新的工作单位后,她渐渐明白王谦和他所代表的鸿博网风头日渐的原因。

五篇时评外加一个专访,相当于传统平媒一个月的工作量,被压缩到短短七天里完成,质量还不能打折扣——从背景资料到文化常识,从学界观点到实践争议,这些都是必须准备的内容,需要助手先从成千上万的材料中进行筛选、分类,再整合成近百页的材料,供主笔人审阅。王谦往往是在被采访人到来之前,甚至是前往新闻发生地的路途上,凭着鸡零狗碎的时间一目十行,迅速地在脑海中形成问题提纲,来不及演练便投入实战,还常常需要随现场情势的变化及时调整。

这种高强度的采访经历是她在《新日报》时没有经历过的。变态的工作压力如同安非他命,让大脑时刻保持超速运转,无论上班下班,整个人都处于持续的亢奋状态中。即便偶尔会不经意地松懈下来,可只要看到王谦的不屑眼神,就又会像打了鸡血一样卷土重来。

她渐渐明白,门户网站成为传媒界的新宠儿并非偶然。从传统媒体到网络时代,信息传播的速度今非昔比,对真实性的考据却没有折扣,时时都有人在屏幕后等着你犯错,然后截屏、PS、炒作。放松自我要求的网络媒体跟信口雌黄的大众论坛没有两样,相反,只有凭借过硬的稿件质量和跟得上脚步的更新速度,其平台作用才能被充分发挥。

人大会议的召开进入倒数时间,主编减少了的专稿任务量,王谦开始突击走访各地代表,简思则留守上川市准备资料——每次换届,意味着一大批领导要轮转到非实权部门等待退休,而空出来的新位置则早被各路人马盯住。虽然真正有实力竞争的只有那么几个,但各职位加起来需要整合的背景关系着实不少。特别是去年曹风杉一案牵连甚广,连林省长升任华东某直辖市的安排也被搁置起来,直接导致省长的位置空不出来,副省长和地级市的市长们要么继续排队,要么剑走偏锋,杀出一条血路来。整个的萧山省政坛都充满了囚徒困境,本身就未卜的前途更是平添几分变数。

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线,对于已经专业跑政法新闻的简思来说不难理解,但整合成可供具表的文字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王谦明天上午返回上川市后,就要直接上直播访谈,不同于文字或电视采访,网络直播的问题有相当大一部分需要现场抽取,考验嘉宾的同时也考验记者的功底,没有足够的前期功课做基础,连句像样的场面话恐怕都说不出口。简思匆匆扒了两口盒饭,留在办公室里加班到凌晨,终于将嘉宾背景、提问重点和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一一释明,整理清楚后打印成册,稳稳地放在桌上,这才松了口气,抬起头看时间。

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半夜两点,今天显然回不去家了。隔壁还有值夜班的同事忙着校稿,她悄默声地收拾好东西,转身下楼去公共休息室过夜。

博之传媒号称外资企业,旗下网站的办公条件自然没得说,供员工加班使用的休息室虽然没有卫生间,但基本的床铺还是温暖舒适的。简思这段时间加班频繁,已经留下过了几次夜,若非偶尔还有其他同事留宿,她真想定居于此,也能省下一笔租房子的钱。

临睡前掏出手机设置闹钟早起,蓦然发现稍早时一条未读短信:“简思女士:兹定于明日中午12时00分,在湖景大厅举行西湖会年度会员日活动,敬请光临。”落款时间是刚刚过去的昨天。

西湖会是上川市的一家老派高端会所,以某位领导人的故居为中心改建,依山傍水,风景绝佳。投资方则背景神秘,在普通民众的观点看来,能够在国家级风景区经营楼堂会馆,绝不是单纯有钱或者有权就能搞定的。

近年来,党中央的八项规定出台后,三公消费受到了严格限制,各式各样的私人会所、秘密餐厅却悄然兴起。简思从念书时起就待在上川市,这些年虽耳闻过西湖会的名号,还没有实地探访过,会员身份更是无从谈起,遑论什么会员日活动了。如今接到这条莫名其妙的短信,若不是抬头清楚地写着她的名字,真教人怀疑是发错了。

尽管心中疑窦丛生,可不知道为什么,在冥冥之中,她本能地预感,组织这场活动的幕后之人,绝非无意为之,相反,恰恰是有的放矢。

第二天是周六,王谦下车后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冲进办公室便开始检查出发前交代的各项任务。简思的准备很充分,甚至趁着上午的空档列出了问题提纲。王谦憋了一肚子的兴师问罪之辞,只能生生地咽回去。考虑到直播间里的嘉宾已经就坐,他只好吹胡子瞪眼地上节目去了。

这次来的受访者是上川市最大的一家律师事务所的主任,年纪轻轻便以民主党派的身份成为省政协常委,还是省市多项重点项目的法律顾问。此次改选中风头正盛,言辞也颇为犀利,很受网民欢迎。估摸着王谦没有两三个小时出不来,简思跑步下楼,打车赶往距离市中心不远的西湖会。

七栋独立小楼鳞次栉比,沿着蜿蜒的湖岸写意排列,一水的青砖青瓦。庭院设计古典而精致,就像一幅稀疏而又巧妙的山水画。天地之美被融入别墅群落中,漫步其间,观者也融入聚集了高山、湖水、磊石、岩岸、植物葱郁的景致中,处处都能感受到充沛的生机和灵性。

徒步漫游于这曲径通幽处,简思还在感慨心血构筑与大自然的完美结合,职业规范的询问在耳边响起:“简小姐?”

会员制的酒店果然霸气,认人都这么准确。她浅浅地点了下头,亦步亦趋地跟随服务生,走向离湖岸最近那栋主楼。

青灰色的大门虚掩着,引路的服务生鞠躬致意后,礼貌地离开了。习惯性地打开贴身口袋里的录音笔,简思整了整衣襟,按响门铃。

烙印在记忆深处,与不堪回首的记忆相伴的那双凤眸再次出现,不同的是,他这次没有带眼镜,身上也不再是西装革履,而只着简单的毛衣衬衫,显得格外随意,整个人状态也放松不少,噙在微笑唇边的“欢迎”二字还未出口,便被简思的惊呼声打断:“果然是你!”

方铭泽大手一伸,毫不避讳地将她揽进门里,好气又好笑地反问:“什么叫‘果然是你’?”

正在犹豫要不要夺门而出的简思这才发现,宽敞明亮的大厅里正在进行一场小型聚会。客人们或聊天,或打牌,或喝茶,气氛融洽得如同一家人。

出乎意料的是,她对这里的十几张面孔或多或少地都有着印象——同属媒体圈,即便以往交集不多,名号还是听说过的:作协退休主席、党报总编、美术学院教授、文物收藏家……甚至还有《新日报》娱乐版的记者。见到旧同事,简思微微点头致意。随即满腹疑惑:这些平日里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为什么如此其乐融融地欢聚一堂?他们的交集在哪里?自己又为什么会被归属于同类?

思路尚未整理清楚,就听见身后的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猛然将她拉进大门旁隐蔽的更衣室。

“教不会还是怎的?”方铭泽眉头紧锁,随手将探测器搁到五屉柜上,毫无顾忌地给她搜身。

“你要干什么?”梦魇袭上心头,简思双手死死抱在胸前,怒目而视。

难道她还真把自己当成登徒子了?方铭泽有些好笑地想,脸上表情也松弛了下来:“自觉点,把电子设备交出来。”

眨巴眨巴眼睛,简思说出心头萦绕了许久的困惑:“你说什么?”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敢情这丫头还没摸清楚行情,他倒不介意答疑解惑:“这里有中央干扰器和电频搜索仪,信号会被屏蔽掉,手机带了白带,不过要是有什么其他设备,也麻烦自觉交出来。”

文化聚会需要动用这么高级的技术手段?简思明显地有些跟不上节奏,下意识地问:“你会搞这个?”

“跟媒体打交道的人,谁敢不防着一手?”方铭泽戏谑地看着她,“这些都是基本装备。”

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上次在驻京办被抓现行,估计也是因为这个,简思心中愤愤地想到。

“收起不该有的小九九。”方铭泽扯掉她口袋里的录音笔,嘱咐道:“好好玩,争取多认识几个人。”说完,便转身走出了更衣室。

简思越来越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环环相扣的谜团,对手像只沉默吐丝的巨大蜘蛛,编织着庞杂而繁复的网络,足以让身处其中的小昆虫彻底迷失方向、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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