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架要吵得好。
林宜蓁这麽告诉我,而我半信半疑。
「什麽叫吵得好?」
「吵架要吵出结论才行。」
我点头,是要达成共识吧?
「如果是吵架,怎麽可以单纯为了伤害彼此而这麽做?」她走在我身边问着,看我歪着头看她,「在一起又不是为了彼此伤害的。」
是呀,是这样没错。
「所以,要是谁也没有在吵这一架中得到什麽样的结论、或是没有达到什麽共识、甚至是没有一起妥协某件事,那都是无效的,只会停留在互相伤害的阶段。」
她看着我,伸手拉我的背包,探了头想帮我整理。
我扭了扭身子、徒劳地挣扎了几下,最後让她帮我把里头厚厚的莎士比亚、语言学跟发音课本、以及资料夹讲义挖出来,重新配置了一遍。
实在是无法理解,既然等一下上课都要把东西拿出来了,当初放进来干嘛要花心思整理、摆放整齐咧?反正终究要乱的。
「你跟周芷梣,都有点太孩子气了。」
林宜蓁忽略我脸上冷白的神色,泰然自若说着。
「你们都太在乎自己是不是赢的那方,所以有些没有是非对错的论点却老是要为自己据理力争…」
可以不要对我前女友的吵架模式做鞭辟入里的分析吗?
我们沿着楼梯向上,我抬头望斜前方的她,正低头发掘着还没讲完的话。
「…有时候蛮替你们捏把冷汗的,因为你们结束吵架的方式,实在很不靠谱。」
我呵呵笑了起来,的确没有说错。
从前常常是吵架吵到僵持不下的景况,我们隔着话筒陷入冷战,然後我总在长久的沉默後突然发出怪声音——假装讲泰语、学卡通配音、或是很失礼的打饱嗝、模仿拉肚子的音效…总而言之是那种完全没意义的声响,而周芷梣在太长的沉默後突然听见我这麽做,总是会笑出声。
到了後头这几乎像是某种约定俗成的休战暗示,沉默後我搞笑着作结,而她不见得觉得好笑了,但会随即表示吵架终止、然後吵架的原因不了了之。
那时候我还天真的以为,用这种方式就可以逃过每一劫。
「呵,你是当电影在看吗?」
「嗯,我蛮不希望你们分手的。」她说着,让我瞬间觉得像楼梯踩空那样冒了冷汗,但随即意识到这是因为我们在一起够久,所以她这麽说,认定我会自动帮她填入没有放在主词後头的「以前、那时候」。
「…另一方面,我很好奇你还可以变出什麽怪声音的花样。」
是呀,我老是搜索枯肠,每次都要创新才好。
还好音韵学的章节後头都有希伯来文、日文、德文…的单字范例跟发音标示,要找新灵感还不算太过困难。
「还真的当好戏看。」我咕哝着埋怨。
「你还蛮厉害的…」
林宜蓁说着刚好上了楼梯到转弯处,我看见她淡淡笑着的脸,明明在讲前女友,但是表情居然这样雀跃。
「…每次在寝室听你们吵架,都要费好大劲儿憋住笑。」
实在是没有看过这麽幸灾乐祸的人。
我叹了口,看她对我挥了挥手,然後消失在转角,前往她下一堂上课的教室。没想到林宜蓁也有这样淘气的一面,仔细想想以常人的标准,或许还是偏理性了点。
其实我们本来不是在讲周芷梣的,本来是在讲我们俩的吵架的。
我仔细地检视着,认定我们应该勉强地有达到「吵得好」的标准吧…
实际上,讲到几天前的吵架,我都还心悸犹存、还感到愧疚而罪恶。
吵架使我感觉心惊胆战又害怕,我怕失去。我觉得吵架会使人失去,至少在剑拔驽张的两人之间,要说出分开两个字,比什麽时刻都要来得容易。
你其实也不确定,稳定的关系到底会不会为了无聊的小事而终结的吧?毕竟生命就是你拿不准、说不定的东西,既然美丽的奇蹟发生,悲剧的意外亦然。
我进教室时,看到许馥槿用一种很不屈不挠的方式对我投注视线。
「你有话要说吗?」
蓝彦钧在我问许馥槿的时刻探头,嘿嘿了几声又缩了回去。
有奸情!
「她没问你?」许馥槿看我脸上的表情看了几秒钟,失望的说着。
「谁?」
「唉…」许馥槿转头对蓝彦钧,後者耸着眉毛在思索,「我们猜错了吗?」
没弄错,这两个人的模样有点像在讲八卦的。
「好吧,伊轩,如果你有Daphne或Jennifer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们。」
蓝彦钧又嘿嘿了几声,鬼鬼祟祟说着。
到接近一周後,我才明白她们到底在讲什麽东西。
我们坐在以往的位置上吃便当。
树影、隐约的阳光、长凳、全无关联的行人,美好的午後。
「…我觉得那是好电影,剧情很写实、演员也很自然…」
「我对光线跟运镜不满意。」我说,「那像是篇文笔不好的作文,主题再怎麽贴近都是不行的..」
周末一起看过的电影,认真要讨论的时候出现了很大的分歧。
「不是吧…」
林宜蓁才要反驳,转头瞥见一个向着我们的人影,几乎反射性的拿起自己的物件就要离去。最神奇的环节就是,林宜蓁对这些人的认识完全出自於我的口述,却好像跟她们同班那般的熟识。
「Daphne?」
我对眼前的人发出疑问。
「Hi,Elaine.」
她对我打招呼,但视线飘向林宜蓁,「嗨。」
这让林宜蓁停止了收拾的动作,转头困惑看我,不是很确定自己是不是该留下来。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们俩。」
Daphne说着把重心换到左脚,那三七步的站姿看起来超有气势。
「问人问题是这种态度吗?」
我反射性地酸她,但细想过後才意识到不对劲儿,「…等等,什麽叫做『问我们俩』?」
「…什麽问题必须要『问我们俩』?」
「就,Jennifer跟我说…」说了我跟林宜蓁的事吧?
「去你的Jennifer。」
我低骂,但林宜蓁按住我的手臂,指了指身边的空位要Daphne坐,抬头的神情还有这麽些诚恳,「什麽问题?」
「我跟Jennifer,在一起了。」
我听着差点跌下长椅,同时间觉得震惊又犹豫,她们俩之间发生了太多的碰撞了…
…也难怪,不知道蓝彦钧跟许馥槿听了什麽消息,要这样紧张兮兮地问我…
林宜蓁平静的听着,点了点头,示意Daphne继续,而对方像是遇到瓶颈似的,支支吾吾了起来,这样的拿不定主意的Daphne实在是太让我讶异。
Jennifer在这里崩溃大哭、Daphne在这里羞愧口吃,老觉得我太常在这长椅的位置看到班上同学的失态。
「Youknow,我跟Jennifer一直都是朋友…」
我哼了声。
「嗯,所以…嗯…虽然我们也才刚在一起,但老是觉得…觉得这段关系好像…好像少了点味道…」
「哦…」
我嘿嘿笑,「依我看,是少了点咸…」
林宜蓁像早料到我的思绪,手掌轻拍上额头,没药救地摇起头来。
「…湿。」
我以为Daphne这次会牺牲她漂亮的指甲来掐我脖子,但我料错了,我後来的确从长椅上跌下来了。
…被踹下来的。
我捧着两个吃完的便当,找垃圾桶处理掉,并且照她们说的,「到一边凉快去」。
远远看我的女朋友跟我的同学在那长凳上促膝长谈的模样,Daphne微蹙着眉、视线很专注地聚焦在林宜蓁身上,似乎困扰她的问题并不小;林宜蓁面色如以往平静地讲着某件事、某个概念,就像我一直认知的她,那样子不着痕迹的关心。
几乎有种错觉,讲讽刺点,Daphne是不是被林宜蓁驯服了?呵。
明明两个世界交汇的人,居然这麽和谐。
我的视线移不开她不做表情而侃侃而谈的面庞,隐隐地,觉得好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