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谈话还算正常，大人们看着眼色寒暄，聊些国际新闻、房市股价，总之就是一些不相关的话题，尽量维持某种程度的热络，让氛围不至於陷入难堪的沉默。
没人敢问面色不愠的她们发生了什麽事，这或许是我们家族间的默契，就怕一旦问了，燃烧的火便会转移到自己身上……明明是家人，却是一句关心也无法直接表达。
表妹坐在我隔壁，饭没吃几口，菜只挟眼前那盘，甚至故意用力地放碗、放筷，摆明不想待在餐桌上，大家的目光几次短暂停留在她身上，最後，仍然默默地掠过。
我看不过去，挟了表妹喜欢的蒜头大虾到她的碗中。
「多吃点。」
她一顿，停下胡乱拨动的筷子，转头看向我，一句谢谢停在嘴边正要说出口，她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小姑姑迅雷不及掩耳地大声抢白。
「你怎麽不多学学人家日荷？」
表妹脸色一白，「……你非得现在说不可吗？」
无视众人在场，小姑姑哼地嗤笑，目光冷冷地扫向表妹，「怎麽？怕丢脸是吗？人家没补习、没请家教都考得比你好，这不叫丢脸？我告诉你，你考这种烂成绩，最丢脸的是我！花那麽多钱在你身上，根本就是浪费……还说想要学舞？拜托，别笑死人了！」
「好了，别──」
大伯还没不及说话，表妹用力地把碗朝地上砸，哐啷一声，震惊了所有人。
空气似乎凝结住了，很静，静到彷佛是谁按下了暂停键。
没人说话。
我怔怔地看着地上碎裂的碗，白色的碎片成了一朵形状破碎的花……不知为何，这让我想起了自己，想起了那天和妈妈争吵的自己，我忽然很想看看妈妈现在的表情，她会不会也和我想起了同样的事？
抬头，却见小姑姑不知何时来到我们座位旁边，表情狠戾地举高了手，不知哪来的勇气，我一把推开表妹。
那一掌，直接落在我的侧脸。
伴随着闷痛而来的，是众人惊呼的叫声。
「日荷！」
「怎麽打人呢？」
「好好的一顿饭……」
是啊，好好的一顿饭。
我们永远都得假装这样的事情不存在，好好地维持住我们的这一顿饭……每个人似乎都想赶快收拾眼前的混乱，但却没人可以控制住局面。
表妹紧张地扶住我，不停地问我还好吗？
没事，也不怎麽痛。
我摇摇头，假装被打中的地方没有感觉，我只看见妈妈蹲在变得歇斯底里的小姑姑旁边，看起来像是安抚她的情绪，这举动挺正常的，不是吗？可是，当我真正听清了妈妈正在说什麽的时候──
我笑了。
「小孩子没考好也没关系啊，下次再努力就好了嘛……」她说，手轻轻地拍在姑姑的手背上，轻声安慰，「何苦为了这种事生气呢？」
是啊，何苦呢？
我不记得最後是谁拯救了这个夜晚，可能是因为我没在饭桌上待到最後的关系，我真的不记得了，我不知道这顿晚餐最後是怎麽结束的。
我只记得我推开表妹的搀扶，迈开步伐，一步、一步，我可以感觉到众人的视线集中到我身上，随着我的脚步，周围逐渐没了声音，所有人都在等着我的下一步。
然後，我站定在妈妈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妈妈面色僵硬地用眼神警告我别把事情搞得更糟，然而，什麽是更糟？我假装不懂……说真的，事後回想起来，我并不能为我的行为找到合适的理由，说不定，说不定我只是生气而已。
气她明明心里觉得高兴，却还是假装感同身受的样子，气她好像忘了我们前阵子的争执，气她不再用同样的体贴安慰我……
还有，气她不知从何时开始，变成了另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虚伪。」
用着所有人都听得见的音量，我对着妈妈这麽说。接下来我究竟还说了什麽、发生了什麽事、周遭人的反应是什麽，我统统没了印象……脑海中最後的画面停在妈妈的脸庞。
我想，我永远忘不了妈妈当时的表情。
震惊。
愤怒。
同时，混合了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