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继续跟他大眼对小眼,那张打着唇环的嘴唇默默张开似乎想吐露文字,但是在他说话之前有张卡突然横在我和他之间,旁边的人默默地将卡递过去,混蛋也接过卡刷了之後列印表单请那人签字。在签字的过程中,混蛋还故意颇不屑地用鼻孔对我亮两下。
……这间不是顾客永远是对的邪恶美帝资本家开的吗?如此明晃晃地挑衅,拎老师的马铃薯蛋咧……我要客诉、客诉!
「凌辛?快点装袋,在发什麽呆呢?」
「喔……」
生命中是无常的,每一件事情都是。
包括我现在下意识地听从指挥,眼角余光看他也一样在装袋,把袋子装满後放上车,继续重复同样的举动。不过,你为什麽要放进我的车,而不是你的车?欸欸欸,那个可乐是我的,装进你的袋子干嘛?等等!薯片是我待会的点心!你干嘛把你的车拿去还……住手,干什麽推我的车?你该不会是想把我的补品带走吧!
「凌辛,最近过的还好吗?」
「我的补品……」不由自主下意识吐出心里话,他愣住,转头看我,我才发现自己到底说了什麽,「做什麽看起来这麽幽怨?」
还不是因为你推走了我的车,买走了我的食物?现在不流行抢亲,开始流行抢别人的购物车是吗?稍微调整了一下表情,看向比起四年前更加成熟、五官更俐落的他,整个就是资本主义里专门压榨下层阶级的社会菁英样。明明是同间大学毕业,反观我过了四年,居然变成连吸收阳光都是奢望的可悲书生老师。刻意靠近他耳边,有点夹附抱怨、自暴自弃地说:「你想把我的食物运去哪?是有这麽饿吗?」
楚言却微微低头笑出声,很久没听到他爽朗的低沉笑声,看他这样我也不由自主的感到好笑,自己居然做出这样孩子气的行为。
「凌辛你都没有变。」
「你这是什麽意思?」
出口的瞬间,自己也被吓到,对方的意思很显然是指我和过去在学时间的性子一样,但是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想到的却是过去那些不堪的往事。明明这四年,已经无数次地私下演练、揣摩过,如果再遇到他要待以相敬如宾的朋友姿态,但是还是不由自主地拿出过分亲昵且逾越的质问语气。
楚言停止了笑声,我刻意撇开头不去看他,突然一双手环住腰间,感觉到对方的下巴枕在肩上。我们的身高并没有差太多……好啦,他是比我高一点!可是只有一点点好吗!
他收腰的力道有点紧,并且一言不发。
不知道这个姿势维持了多久,我也没有推开他,可能是因为现在是在停车场,又是晚上,才会放任他这种行为。要是在白天台湾平常的大街上,可能会有一群婆婆妈妈对着我们两个不断指指点点,更离谱的可能还会对自己的小孩来场即时教育,比如语重心长地告诫:「不可以学!」。
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已经没有那麽讨厌他了,也不排斥这样身体的接触,方才打算抱着可乐扬长而去的想法瞬间化在腹内,心中彷佛有个地方解体。这个怀抱让我回忆起好久好久之前,在台湾那小小的家,有些泛黄的墙壁上挂着细腻的山水画,我们看着飞机失事的新闻,接起那通真实的噩耗的电话……然後泣不成声的拥抱。
人性真是奇怪。
突然想起牧师不断告诫的「饶恕」,我想自己还是没有原谅他,只是选择性忘记,所以不再对他反感。在西方俗谚中,「忘记」和「饶恕」是属於两种不同层级,如果做到了「因为忘记而原谅」,是一种高贵的行为,但是「饶恕而遗忘」则是更加崇高的行为。两种虽然结果一样,但是在精神与心灵上却完全不一样,前者不是自己真正接受而放下,而是因为事情过了、应该要忘记了,所以选择原谅;後者则是封闭受伤的心灵真真实实地接受了,所以再次对同一个人、同一件事情敞开心灵大门,所以遗忘过去那些。
虽然现在慢慢的记起楚言的好,不过好与坏本来就不是矛盾的两方,它们是共同存在、双生相依,亦如同有光明处就有黑暗处,未必一位爱护小动物的人就不会是残暴的杀人犯。
牧师,到底还要多久,我才可以对同一个人再次真正敞开心灵?即使已经不再排斥,却还是做不到以过去的态度去面对他,是因为尊严而拉不下脸吗?还是……我到底该怎麽做才好?
默默的将楚言轻轻推开,虽然他收腰的力道很紧,紧到我两排肋骨都要贴在一起,但是在推开他时,他却意外地没有贪恋这个拥抱。走到停车的地方解开汽车锁,拉开车门回头看了下,发现对方低着头看着那几袋食物不知道在想什麽。
是忘记,还是饶恕?
胸中涌出一种溺水的感觉,咽喉处感到有些哽咽,心情烦躁地抓紧车门手把,身体深处冒出一个声音:我需要答案。
「楚言!」
他抬头,嘴巴微张却不发一语,突然想起四年前的那场大麻房後的绝望,眼前浮出一场又一场淫靡的画面,握紧的拳头使过长的指甲深陷肉中。疼,很疼,但是心中的烦闷却更压得人喘不过气,但是——答案,我需要答案。
就算要当鬼,也要当个饱死鬼!
我对着汽车抬了抬下巴。
「上车。」
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有些不安地向通往卧房的走道看去,一直观察那个不断晃动的人影。厨房传来悉悉窣窣的声音,有面下水所传来的沸腾沙沙声,也有平底锅翻炒着的声响,香味传来,是番茄与大蒜混和的香气,我想等等宵夜是红酱义大利面吧。
突然,就这麽回到过去,回到好多年前我们一起生活的光景。
大学之前,在美国假日的时候,我们常常一起玩桌游,结束之後会一起上超市买菜,并约定输的人要下厨做对方指定的菜。我个人偏好义式料理,每次都是指定Pizza、Pasta,要不就是牛排、汉堡,而楚言非常喜欢吃中式餐点。
当我赢的时候,我会在超市拿一大堆热量爆表的起司和乳酪丝,告诉楚言「老子今天一整天没吃就是为了这一餐,给我好好煮!」。虽然他总是皱着眉头说:「也许有一天你会因为这些油脂而脑血管爆炸。」
「脑血管爆炸有什麽了不起?不过就个血块罢了!」
他沉默地看着满车的起司,接着抬头对努力拿着制作白酱的主力原料——鲜奶油,一字一句咬字清晰地说:「原来你不怕中风?会脸歪嘴斜大舌头喔。」
「……不过就你要下厨,可以不要这样吗。」
「呵呵。」
当楚言赢的时候,他会在超市以非常鄙夷的眼神看着我,因为我什麽菜都不会做,充其量就蛋炒饭拿的出手,还有番茄酱蛋炒饭……什麽?再多?也要求太多了吧!会这两个就饿不死了。
最後,还是他来做菜,不过差别在於是他挑菜,然後那天吃中式餐点。
而我有做什麽?不就是负责提菜篮和出一张嘴吃饭吗?哈哈!
坐在客厅自己就闷闷地笑了起来,没想到还有机会可以回味,过去的一切令人怀念,相处的时光如此愉快,我们用欢笑一起把那间偌大却冰冷的房子温暖。张开眼,看着已经生活两三年的「家」,北欧风的装潢,雪白的家具,明明该是如此熟悉,为什麽现在却突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心」在这里过。
我每天工作教书,回到家休息睡觉,连个厨房都几乎没什麽开火过,更不用说冰箱总是冰着微波食品,这间登记「白凌辛」名字的房子到底算个什麽?
这里彷佛只是一间装潢华美的旅店,而不是一个会让人归心似箭的「家」。
不属於我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走路的声音有点慢,可能是不小心把汤汁装得太满吧?如果洒出来就不好了。从蓬松的沙发站起身,一瞬间头有些晕、眼前一片黑,我半跪着抓住沙发的扶手,膝盖与地板碰撞的声音蛮大声的,但是并没有感到多少痛楚。
很快地一双手拉起我,楚言焦急的眼神映入我眼帘,我定定地看着他的眉眼直到头晕感散去,低头发现他手上有些红色的酱汁沾上。
「这是红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