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刊载於《小说族》第116期,1998年二月号,页292-329。)
起风了。
枝头傲然凌雪的梅花,竟也不堪冷风的拂弄撩拨,千般不愿却又莫可奈何缓缓坠落,一如无主的流离魂魄。
我明知北风严寒,仍不由自主迎风飞升,希望能让盈眶的泪水凝结成霜,不致为这凄冷的天候再添苦雨。
既为精魂,本不应对红尘有所恋栈;但是我的心彷佛生根於斯,汲取过去的点点滴滴。
如果能重回人世,我甘愿平庸,也不要卓然出众。
北地乾寒,即使是满身傲骨的梅树,亦经不起连月风雪的摧折。
江南……。
只有那锦山绣水的诗般境地,才是我魂牵梦萦的乐土。
※※※
虽然爹爹千叮万嘱要我别出外受风寒,我还是披上冬衣,趁着天未大亮,悄悄来到东华沟旁,赴一场赏梅的风雅盛会。
从前爹爹教我诵读诗经,我独锺二南篇,希望自己能像诗中的女子一样勤敏聪慧。爹爹笑着说:「既然如此,就叫你采苹罢。」
不过较诸水滨的苹草,我更喜爱山间的梅花。
江南少见冰雪,而清香梅瓣上沾染的,正是雪的容色。每年自深秋始,我便日日夜夜期待,等候第一个绽放的蓓蕾。候梅、观梅、数梅、咏梅,疏影暗香填满了寂寥的冬季。
岁岁年年交替更迭,我的童年成为滋养梅林的雨露;我常只身在满树银花下翩翩起舞,恍惚间觉得自己犹如引领花魄的仙子,衣袂间环绕澄明而毫不冷冽的轻巧灵体。
今秋霜降得早,不待暮冬群梅便欲吐蕊。似是满心的冀望使然,无论我如何急急前行,近在咫尺的东华沟仍是恁般遥远。
啊......,我看到了!一片片迎风摇曳的纯白云朵笼罩枝头,飘送着若有似无的馨香。
今年的梅花出落得格外狂放,朔风的高枝上缀满洁白的花朵,若欲和刺骨的寒气互别苗头。我不能自己地潸然泪下,只因搜尽枯肠,也找不出任何佳句描摹眼前的光景与心中澎湃的情感。
「采苹!」
我赶忙拿手绢揩净阑干的泪痕,寻声回眸。
身後数步之遥的地方,雪峰正含笑伫立,脸上带着惊喜欣悦的神情。
尹家和我们江家可谓世交,爹爹是莆田一带的名医,尹伯伯则是镇上中药铺「济世堂」的店主。尹伯伯有五个儿女,排行老么的雪峰和我年龄最为相仿。娘在生下我以後血崩而死,家里又没有其他兄弟姊妹,於是我跟雪峰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我从小不喜热闹,在邻里孩子们的眼中成为最无聊的玩伴。每当大夥儿呼朋引伴去玩乐嬉戏,总没有我的份儿。幸亏在我落单之时,雪峰总会适时出现在我的身旁,陪我一道排遣漫长寂寞的时光。
雪峰开朗灵动,我却柔婉贞静。
截然不同的心灵,竟能相契相应;人说知己难寻,我何其幸运,有善解人意的雪峰为友,但不知为何,心下总有小小的不安,就像沐浴在晨曦里的草花,既怕温暖自云雾中隐去,又怕愈渐强烈的光热会带来斲伤。
「好久没看到这麽多的梅花了!」
雪峰兴高采烈说着,嘴角弯成一道飞扬的弧线。
我点点头:「是啊,记得去年枝上只有几个小花苞,没想到今年不但花期提前,还比去年开得更繁盛。」
雪峰笑嘻嘻打量着我:「一定是你这梅精天天跑到树下枯等,教老天爷不得不让梅花早些开!」
我的脸倏地发烧:「那你呢?我要是梅精,早就施法把你那张嘴给封起来了!」
说完我飞快从地下掬起一捧雪扔了过去;他侧身闪开,一溜烟地跑到对头的梅树下,得意洋洋向我示威:「哈!大姑娘生气了,小心没人要!」
眼看他愈跑愈远,就要奔离我的视线,我突然觉得世界上彷佛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独夹杂恐怖的感觉如潮浪般呼啸而至,几欲将我击溃。从小到大,雪峰的存在就是我生存於世上唯一的屏障,只有在他眼中看见自己,我才稍稍有了真实的宽慰。
情急之下,我顾不得横流的泪水与瘖哑的嗓音,一声声唤着雪峰的名字。
快回来呀!不要丢下我不管!
过了一会儿,偌大的树丛中闪现雪峰的身影。
「怎麽了?是不是冻着了?」
我在泪光中隐约看到他焦灼的眼眸,与方才嬉笑戏谑的神情判若云泥。
我本想说声没事,然则心念一转,决定好好惩罚他一番。於是我装出痛苦的表情,指着脚踝说:「我想追上你,谁知一个不留神把脚给扭了,走不得路。」
果不其然,雪峰皱起眉头,脸上满是愧疚的神色:「我才走开没多久,怎会把事情弄成这样……这样吧,我帮你看看。」
我怕露出马脚,赶忙摇摇手:「不......不必了,你背我回去,让我爹瞧瞧。」
曙光自云缝中透了出来,天气也渐趋和暖。我把头枕在雪峰的肩上,嗅着他衣衫间芬芳的药草香,浏览着日光里徐徐醒转的村郭山林。
「采苹,你的脚还疼不疼?」
雪峰的话声提醒我的伤者身分,我思索了半晌才说:「嗯......有一点儿。」
雪峰安慰我:「你忍着些,就快到家了。」
别以为女孩儿家好欺负。
我口头上应了一声,心底却低声暗笑。
我偷瞄着雪峰的一举一动:他认真专注走着,小心翼翼放慢脚步;我不禁赧然,觉得自己好残忍,不由得将目光移向远处。
霎时思绪飘至晨风中婆娑起舞的梅雪,一阵翻飞飘扬之後,轻柔归於林间湿润的泥土。
啊!我轻呼着,心头豁然开朗:
是了,我是迎风招展的梅树;而雪峰,正是包容我、呵护我、支持我的大地。
「怎麽啦?」雪峰回头疑惑望着我。
我摇头不语,只是微笑。
满心幸福的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