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腰上简单系上一个蝴蝶结，烟羽蓝随手抽起一条摺好放在柜子中的毛巾，边擦着长发边走出浴室。
坐在梳妆台前，视线迎向镜中那个可以说是熟悉，却也可以说是相当陌生的绝色容颜，熟悉的是，这是她伪装出来的面具，即使在只有自己一个人时，也没有拿下的面具。
但，陌生的也是这张面具，她剖析了自己，可是那也只是剖析，并不表示她「完全认识」自己。
一如理论和实际操作，两者间能如同天堑难以跨越，却也能好似没有任何阻隔般，只要愿意踏出那一步就能抵达。
或许大部分的自己她都能明确分类，很清楚那些自己是属於哪一种，但，还是有极少一部分的自己，是她无法轻易就进行归类的。
所以，她一直控制一切，用能够掌握的一切来遏止那些可能会造成不安定因素萌芽的自己出现。
过去没出现，以後也绝对不会出现。
将手中的毛巾随意扔在梳妆台上，烟羽蓝走向房中的贵妃椅，姿态慵懒地坐卧在上头。
一阵风轻轻吹过，扬起了落地窗旁的高级窗帘，那原本应是紧闭的落地窗，不知何时被人悄悄推开。
风微微扬起烟羽蓝的浴袍一角，她原先闭着的眼也慢慢睁开。
「有什麽消息？」
这是个除了她之外，就再也看不见有人存在的房间，只不过，看不见，并不代表不存在。
「『Rusalka』已走出水面。」
无法辨清是男是女的中性嗓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就像有好几个一模一样的人同时站在不同的地方说话一样，无法确切判断声源位置。
「走出水面了啊……」烟羽蓝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背，「是『Perun』的指示？」
「无法得知。」
凝视左手背上隐隐像是鸢尾花、淡到如果不仔细看根本无法看见的疤痕，烟羽蓝的嘴角沁出一抹醉人的微笑。
「不能知道……吗？」像是低语似的轻喃，她放下手，「在没有我的指示前别拿下蒙眼布，无论『Rusalka』或是『Veles』做了什麽。」
「是。」
「另外……『Maro』的复制品……不，应该说『Flins』的进度如何？」
「已完成七成。」
「嗯。」这进度倒是比她想像中快了很多……嘛、这样也好，省得她还要花费不少力气才能完成收割。
诸神的黄昏……开始了呢。
※分隔线※
某些女星在拍一些较裸露的戏时，导演通常都会询问是否要清场，留下最少数量的工作人员在现场，毕竟不是每个女星都能放这麽开。
不过，对於烟羽蓝来说，有清场跟没清场，好像没什麽差别。
在其他配角来到片场正式开工前，她们还有一场对手戏要演——郑蓉的沐浴戏。
坐在处处彰显出时代感的小型浴池中，烟羽蓝未着寸缕，叶玮音坐在她的身旁，摄影机沿着轨道静静拍着这一幕。
即使他们已经可以想见郑蓉和姚瑾绝对会在之後被喜欢这部剧的粉丝脑补成相爱相杀的官配，但是，毕竟这部戏的主轴终究不是这两位女主角的爱情故事，即使她们之间的关系再怎麽暧昧、令人遐想，在官方设定上，她们终究不是恋人。
所以，这场沐浴戏，自然也不可能单纯是两位女主角感情加温或是搞暧昧的一场戏，更不是让观众大饱眼福的戏。
『查到了吗？』捞起水淋在肩上，漫不经心的口吻藏有极深的冰冷，就像蛰伏在暗处等待敌人露出破绽、在一口将其咽喉咬破的毒蛇。
即使根本没有表现出来，也能让人感觉到如坠入冰窖般、寒冷刺骨的丝丝杀意。
『还没有。』不受那抹杀意和冰冷影响，叶玮音的回答一如既往的温和，漂亮的双眸，却是沉了几分。
她的语气平静恬淡，眼神则是与之相反地染上少许复杂。
烟羽蓝没有回应叶玮音的回答，她倚着浴池边缘静静闭着双眼，在一片氤氲雾气之下，她的神情格外淡漠，难以猜测心中所想。
没有回应，本身就话不多的叶玮音自然也没开口。
摄影机沿着轨道慢慢运行，摄影师专注地看着机器拍摄到的画面，豆大的汗滴沿着脸庞慢慢滑下。
气氛，不太对劲——
烟羽蓝倏地站起，因为角度的关系，摄影机仅能拍到她的背面和一部分侧面，然而，这本该香艳刺激的画面却没有人想正面欣赏。
不……这样的说法不正确，如果要以正确来说，那麽、大概可以解释为，恐惧。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那个女人的身上，笼罩着令人害怕、连想要直视都丧失勇气的，冰冷的怒火。
叶玮音就像没有感觉到般，她拿起搁在一旁的毛巾，轻轻为烟羽蓝擦去身上的那些正在向下滑的水珠，动作相当俐落乾脆。
『已经整整五日，一点消息都没有？』在足以使人窒息的寂静过去後，烟羽蓝突然开口了。
叶玮音正在擦拭的手一顿，下一秒又转而继续动作，直到将烟羽蓝的身体擦乾後，她往後退了一小步，对她弯下腰。
『是我能力不足，还请小姐责罚。』
在烟羽蓝没看见的角度下，她缓慢地闭起眼，就像是懊恼，也像是忏悔——但这都只是最表层的解释。
她，是为自己身不由己的悲哀感到无奈……尤其在看见郑蓉的个性转变如此之大以後。
『是你能力不足，还是敌人太过心细？抑或是……』烟羽蓝幽幽回头，一台已经事先在旁边准备好的特写摄影机，立刻捕捉到烟羽蓝眼中的那抹寒意，哪怕她挂着笑，那笑意却是完全没有进入眼底，『我们郑家出了只会反咬自家人的猫？』
『……』听出烟羽蓝是在暗示她某些事，叶玮音直起身迎向已经改变的那双眼，『我不会犯下同样的错误，请小姐放心。』
先前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情绪早已在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仅存的，就只有过去那个优秀的姚瑾。
也只能有姚瑾。
『如此自是最好，下一次，我可不接受这种答案。』
『是，小姐。』
时间是抗日战争全面抗战的第三年，也就是差不多1940年左右。
这时候的国民党和共产党虽然是携手合作的状态，不过，这并不表示两方都已经尽弃前嫌，会合作仅仅只是因为有更为强大的敌人出现，若是不共同合作，只会造成渔翁得利的结果。
在这样子算是被迫的情况下合作，两方自然会不断指责彼此的错误，更是不会放掉任何一个可以藉机打击敌人的机会。
郑蓉的哥哥们，便是先後死於这个可谓攸关郑家存亡的紧要关头。
由於汪精卫政府的成立，一些爱国烈士先後跳出，救国热情在那个时候相当高涨，人民纷纷响应，郑蓉的大哥，也是其一。
郑蓉的大哥之所以会在这时候跳出来，是因为弟弟的死亡。
没有人知道，弟弟的死实际上是由姚瑾一手促成，但却将这黑锅巧妙转嫁给汪精卫政府，使得原本就已经爱国心很强烈的大哥更为愤怒，因此走入姚瑾布下的陷阱而亡命。
兄长们先後死亡，却都是如此刚好地死在汪精卫政府的手上，这让郑蓉觉得事情大概没有表面上看见的那麽单纯。
一切都是那样的完美无缺。
完美到了根本不会有人会想去怀疑的地步，但也正是因为这种完美让郑蓉起疑。
所有证据都指向汪精卫政府，而且那些证据都是可以明确指控对方的直接证据，如果真的是汪精卫政府做的，他们为什麽会留下这些证据？
怀疑的种子一旦发芽，除非得到答案，否则，只会继续成长。
郑蓉在扛起郑家这个重担之後，便让姚瑾去详细调查，但毕竟这一切都是由姚瑾一手策画，再怎麽查，也永远只会是汪精卫政府做的。
——而这也是为什麽会有这幕戏的出现。
对於郑家来说，要抓的老鼠有两种，一是共产党，二是日本政府，不论是满州国还是汪精卫政府。
自己家里的猫却不管怎麽抓都只能抓到日本政府的老鼠，这似乎不太可能？
这段剧情，除了象徵郑蓉已经从小女孩转变为女枭雄的姿态以外，更是暗示姚瑾的身分，如果有一些够心细的观众，或许就能藉由这段剧情，发现姚瑾就是背叛者的这件事。
在这将近七分钟的沐浴戏中，叶玮音和她的台词都不多，眼神和肢体语言就很重要，尤其是叶玮音，必须用眼神来演出这一切。
摄影机很少会将画面带到烟羽蓝的正面，即使带到她的正面也会因为她闭着眼而无法看出她现在的情绪是什麽。
现在的烟羽蓝，扮演的就是一个喜怒不形於色的女枭雄，即使画面带到了正面，又甚至是特写，也无法得知更多东西。
所以，这场戏的真正主角，是叶玮音。
和烟羽蓝那直接明白的女枭雄姿态不同，叶玮音既要扮演郑蓉的小瑾，也要扮演共产党的姚瑾。
心境上的变化，是最重要的部分。
「Stop！」正在看拍摄成果的Matt突然喊了一声，他微眯眼仔细端详画面中的叶玮音，似乎正在思考什麽。
Matt正在看的，是她回应烟羽蓝说不会犯同样错误的那个画面。
在附近其他工作人员看来，这是很完美的一幕，他们不同为什麽Matt要喊停。
或许是因为相当熟悉导演个性之故，工作人员没有说话，静静在一旁等待Matt思考出一个答案——重拍这一幕，或是，过关。
Matt一语不发地站起，在工作人员的注视下，他走到叶玮音在画面中所站的地方，闭起双眼。
如果他是共产党从小就派到郑家、不断为共产党提供情报的姚瑾……
如果他是在相处过程中，逐渐受郑蓉吸引，而想要保护，却依旧不得不伤害她的背叛者……
他会怎麽回应？
在郑蓉很有可能察觉到某些东西，间谍身分只差一步就会被拆穿的时候，姚瑾会以什麽样的情绪来回应郑蓉？
叶玮音的情绪很到位，转变的心境一层一层叠上去，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任何缺点的完美，和一开始他所想像的郑蓉完全一样，但是……
绝对少了什麽，那是当姚瑾活过来之後，才能发现有所缺少的东西。
会是什麽？
思考片刻仍然毫无头绪，Matt走到叶玮音面前看着她，「有少。」
「……？」有人可以跟她翻译一下这两个字的意义吗？
「啊、我知道了！」坐在Matt旁边盯着萤幕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望月龙本突然出声，他看向Matt，「我知道少什麽了！」
Matt立刻转头看向他，眼中催促着他赶快说。
「是爱。」望月龙本将视线转向拧起眉，似乎不明白的叶玮音脸上，他能体会为什麽她不懂他会说缺少的东西是爱。
毕竟他跟Matt也苦思了好一阵子。
「姚瑾对於郑蓉的感情很复杂，她一开始对於郑蓉是很不屑、很厌恶的，但是因为朝夕相处，逐渐受到郑蓉的天真和善良吸引，与自己是完全不同的存在，也是她完全无法成为的存在，虽然剧本中没有明言，姚瑾喜欢郑蓉，却是事实。」
「这点我晓得。」在揣摩角色时，她就想过姚瑾其实是喜欢郑蓉的这个可能了，但是……
「姚瑾对郑蓉的喜欢应是非常隐晦的情感，只会在一些小地方出现，为什麽这一幕会需要有爱？」
「因为矛盾。」
……矛盾？
「这时候的郑蓉已经没了过去的天真和善良，姚瑾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促成，加上郑蓉的暗示，她内心是挣扎的，她想要就这样放弃任务，直接和郑蓉坦白，又甚至是倒戈，你这部分的情绪都相当到位，但是导致姚瑾想这麽做，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她爱她而想保护她。」
所以应该要有爱的存在。
不是那种明显、赤裸的情感，而是隐讳、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叶玮音在短短几秒内确实将姚瑾挣扎的心境表现很完美，可是这股挣扎是从何而来？仅仅只是觉得对不起郑蓉而已吗？
不，应该有更深一层的原因。
「准备好，就重拍。」Matt在望月龙本说出答案是爱的那一瞬间，就明白了叶玮音缺少的情绪是什麽。
这毕竟不是爱情剧，更别说还是女同志爱情剧，导致他们都下意识遗忘了姚瑾对郑蓉的情感，那抹情感太过隐晦，让人很轻易就会忽略。
叶玮音虽然能够明白望月龙本的意思，但她应该要怎麽表现这股情感？
当时的烟羽蓝是看着她的，以姚瑾的个性绝对不可能让她发现，所以必须隐藏起来，甚至可以说是压抑。
必须要隐藏在姚瑾这层面具之下的爱意……该怎麽演？
穿着浴袍的烟羽蓝看着站在她面前，仍在思索该如何表现这压抑的爱的叶玮音，眸中染笑。
她走进她，在她的耳边，轻轻留下一句让叶玮音的心湖泛起一丝涟漪的话。
「跟着我就行了，我会让你爱上我。」
明明就如同投下一颗小石，只能激起小小的涟漪，但，为什麽……涟漪却到现在都还没停止？
那股莫名的、让她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