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千年約定 — 千年約定

正文 千年約定 — 千年約定

自从那件事之後,多少时日不知不觉间流历史长河,恐怕再也不能细数。

残旧不堪的小镇内,金发青年带着破烂的名牌腰包,轻步走进难得租来的小屋内。生锈的瓦皮屋顶下只有仅仅几个脚步的空间,四面墙壁都贴上了灰尘风格的壁纸,就连大门也没有装上门锁,被轻风吹拂得摇摆不定。这就是他廉价租用的新居,因为他不知道自己隔多少天之後又要「被逼搬家」,所以看到这麽一个恶劣环境也没再多吭半句怨言。

「曼克啊曼克,明天又要去找份工作了……」他面向屋内一摊积水,对着自己的倒影自言自语道。

在新居的初夜,名为曼克的青年坐卧在脏乱不堪的地板上,满是炭黑的双手托起与它格格不入的白银项链,带着疲惫的思绪开始带着它步入回忆长廊之中。

「诺雅,你等我,你说过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那是十年前的事吗?不是,已经过了一千年了……没错,不是十年,也不是一百年,而是一千年。在曼克心里,那件事犹如他的肉体一般,即使渡过千载岁月,仍未被时间洪流一步摧毁,历久常新,如同刹那中之永恒。

泪光中,年轻少女的笑容浮现於水波间,一步领着那撼动的心灵走过战火交错之地。权力者之慾望挑动起连串战乱,火线把少年少女唯一的家园烧成灰烬,逼使他们离开如此一个回忆之地,化为四散的蒲公英随着两双足印飘到容身之处。

「曼克,不用理我,快点离开这里!」被烈火侵蚀而倒塌的房屋无情扑来,把火种燃点到大地之上,狠狠分离两人牵紧的小手。火势瞬间包围四周,把那欲求远走高飞的小白鸟囚禁起来。

「笨蛋!我才不能把你留在这种地方!」而那种对未来的强烈渴求,却令年轻的曼克再无畏惧,双腿用力一跃,瘦削身影跨越一道道旺盛炽焰,再一次紧握起那盛载愿望的手腕,踏过曾经的家园。

在那之後,少年少女来到一个远离战火之地,犹存余悸的心灵由此渡过一段短暂的和平。

只可惜,好景不常,佳期如梦,哪怕真的只能在幻梦之中得以延续。

某天,身边唯一的她,突如在眼前倒下,前倾的身子瞬间压毁所有美梦,为少年对未来之盼望、以及憧憬,刻画下无可注销的烙印。自此之後,回忆的背景换成病房那纯白而空虚的四面墙壁,忧愁停留直至长廊终端,仍久未消散。

「是末期脑癌……而且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请恕我们……无能为力。」相处的时光经已进入倒数阶段,死神的鎌刀对准这朵不沾世俗的娇美花儿,随时切断它弱小的茎干,任它凋零於时间长河之中。

「现在我们只能做的是,分别以化疗和电疗控制癌细胞扩散。」

「诺雅,为什麽……为什麽你要隐瞒我?」

然而,少女并没有回答他的激动,泪水间仅仅透出千句道歉之言,却在暗地里默认了这个难以接受的事实。事已至此,纵使曼克心里多番否认眼前所见一切,求存的慾望亦不过只是一个无法实现的理想。

死亡本不可怕,只有失去,才教人洞悉到至真恐惧。

大限将至,除了要面临痛失所爱的苦痛之外,更甚是那大笔的医疗费用。帐单下方一条深粗横线,把六个数字串连起来;这是唯一的道路,也是少年唯一能为她付出的代价。然而,如此代价,超乎想像,几乎可以说是他二十余年人生之总和。

「我要怎样做,才能为诺雅做到这般小事……我不想失去她……我不想失去诺雅!」

夜深人静的街道里,被绝望所支配的曼克依靠在灯柱之下,任凭光辉照射於头顶之上。哭号响彻於夜幕下,无尽的遗憾就连天边点点繁星亦未能细数。就在星火快将被眼泪浇熄之际,柱趸上一张毫不起眼的传单,却在冥冥之中把少年从悲伤中引出。

「超高额徵求……实验试验员?」颤抖的双手连忙撕下传单,两眼用力注视当中一字一语。小纸条上并没有把整件事情透露,硕大的标题隐若散发出阵阵铜臭,背後更是种种未知的危机惺惺作态,等待心存贪婪之人愿者上钓。

「没错,就是因为这个决定,我变成唯一一个活了足足十个世纪的人。」在油灯照射下,乌黑的手掌看似似曾相识,却显得异常地陌生。只有那伏在污秽之上、反射着微弱光辉的项链,能够带来熟悉和亲切,点亮回忆长廊里所有烛台。

「……也许吧。」

沉重步伐依循着传单指示,一步踏进埋藏於沙漠中央的科学园区域。主大楼的自动门徐徐为他打开,彷佛在向他招手,引导这只白老鼠慢慢走到实验桌之上。

「年轻人,你远赴而来,也是为了拥有那一桶能达成心中愿望的金钱吗?」办公室内,年迈博士翘着脚,提起茶壶亲自为这位访客泡茶。慈祥的声线一语道破少年到临之因由,并刻意美化残酷的现实,以挽留眼前这稀有的「实验品」。

曼克毫不犹疑地猛力点头。

「好,好,非常好!事成之後,你想要多少钱?」看似友善的微笑高挂在脸孔,殷切向少年示好。

「只要足够让患了末期脑癌的诺雅生存下去就好。」

「好!只要你肯当我们一个秘密实验的试验员,她所有的医疗费我们全包!」老博士喝下一口茶,爽快答应曼克的要求。

话虽如此,然而那相应的代价将是如何,曼克早已心里有数。报酬不会轻易到手,时针轨迹将会为他带来一道崎岖不平的道路。

「呵呵,为了国家,为了成为首屈一指的科学家,也为了爱妻,只好利用一下你了,少年……」

此後数天,曼克跟另外几名同为实验品的少年暂居在预设的密室里,为了要保持最佳状态,每天他们只能以苦涩不堪的特制药品充饥;一举一动亦遭到严密监视,俨如身处牢狱之中。他深明这一切都是一场考验,只有跨越它,支撑下去直至一切终结,心中所爱就能够待在他身边……即使只能多活一秒钟也好。

纵使爱情不再永恒,终结却教他学会珍惜。力挽狂澜,为了什麽?

「同存。」简单的一个请求,说来容易,实践却难。少年心中一直想着要跟她同存直至永远,却因为她逐步迈向衰亡的身体,使得如此微薄的愿望再也无法实现。

然而,何谓永恒,亦不过是一种对命运的无知而已。对现实一窍不通,亦就是人不能达到永恒的原因。

「拿到那笔钱之後,我要环游世界!」

「我要买一所豪宅!」

「有了这些钱,我以後也不用辛苦工作了!」

身边的小伙子们顾自说着期盼,把整件事粉饰得精美。酩酊大醉的他们,眼里只剩一片金光闪闪,慾望早已使他们迷惑,使他们没有看到隐若埋藏在钱币间的刀锋。

「你知道吗,这次实验成功率大概只有十个百分点而已……」

「这也在所难免,毕竟那是首次测试……不过那帮年轻人还真可怜,才这个年纪就可能要丢了小命。」

门外两位研究员经过走廊,交谈之中无意把实验背後的真相透露。这段对话完整传入曼克耳边,却没法抵达其他少年的意识之中。

不过,清楚看见这些暗器,又能代表什麽?得知这一切并不单纯,仍非不得要盲目踩进陷阱,那是多麽愚蠢、多麽狂妄。只是,曼克知道自己在做傻事,同时亦深信自己下了正确的决定。要是他今天不踏出这一步走进虎穴,哪怕他朝就是亲眼看着她步入鬼门了。的确,没人知道支付了那一大笔诊金,她的生命可以延续多久,但是他知道,无法履行这个代价,美好回忆就会就此划上句号。

多番折腾过後,总算是等到这一天了。被蒙蔽多时的秘密徐徐揭盅,是作为「试验品」的他们最後的知情权。

「待会你们将进行一项被誉为人类历史上一大突破的实验……」分别躺在几个透明玻璃管里,全身被牢牢固定的少年们,耳边仅仅响过老博士嘹亮的声线,从令人费解的解释中等待美梦实现的一刻。

「这个实验会大幅降低你们身体上各个器官衰老的速度……简单来说,你们的自然寿命将会得到延长。」

听到「寿命将会得到延长」这句话,躺在隔壁的小伙子们都显得异常兴奋起来。不仅能拿到人生第一桶金,还能拥有长寿,瞬时把这帮入世未深的孩子引诱得不敢作话,乖乖躺在大试管里眷恋着如梦的未来。想到这里,他们无一不挂起灿烂笑容来。笑脸看似真挚,却丑陋得可以。

甜言蜜语往往令人沉醉,残酷的现实则是一记把人打醒的耳光。

当少年们真正从睡梦惊醒之时,一切经已太迟了。

在老博士一声令下,预设好的电流随即流经玻璃管内各道缆线,传递到各「试验品」身上。刹那间,剧烈痛楚遍及全身,犹如要把肉体狠狠割开。纵使躯壳仍然完整,从神经中枢传来的却是骨肉分离得支离破碎的讯息。

「呜哇!……救……救命!救命喔!快住手!」凄厉的惨叫声不断徘徊在耳边,此起彼落,在称为「美梦」的画像上添上多道裂痕。渐渐地,这幅画已经被连环摧残,瓦解成碎片,散落在奄奄一息的躯骸上。

痛不欲生的曼克,再也听不见小伙子们求生的呐喊,紧闭的眼皮外骤然肃静,鸦雀无声;然而,全身无间断的剧烈阵痛,却暗地里给予他生存的证据。强力电压试图以痛楚逼使曼克交出性命,爪牙一步伸延至身体每个角落,使他叫苦连天、生不如死。这边厢胸腔犹如被猛力撕成两份,另一边厢脑筋亦彷佛被强行从头颅里扯裂,种种苦难,步步进逼,把耐力推至极限之上。

「不……我怎可以就这样死去……诺雅在等我……诺雅!」

顷刻间,恐惧支配着少年的心绪,那对死亡的畏怯,使他。一种无法形容的力量,在眼前幻化出一段段回忆,映出与她一同走过的每一段路、经历过的每一件事,还有那些信誓旦旦的承诺。强烈的意志瞬间涌现,交织成一道防线,堵住通往往生的洞穴,承托起那正要堕落的少年。没有这一切思念,也许他早已撑不下去,跟随着懵懂无知的小伙子一同远去了。

「博士,他……他还有呼吸!」

耳边传来研究员慌张不已的呼喊,然而声音随後渐转模糊,只是响过不久,四周便再没一丝动静。思绪之中,波平如镜,如同死寂的深渊教他连爱人的影子亦无法牢记;而剩下的,就是那称为「空白」的黑夜。

这就是死亡吗?还是因为疲惫经已到达限界?

静候多时,意识总算待及与外界接轨之时。徐徐睁大的双眼,看到是一块满铺着电线管的天花板,窗外几阵凉风扑面而来,夹杂一缕沙尘拭过那憔悴的脸颊。

感受到仍然生存的气息,爱人的身影再度清晰浮现於脑海,使曼克完全清醒过来。墙上的挂钟隐隐作声,时间逐渐流逝於静寂之中。掐指一算,自来到此地以来,少说亦已在如此荒诞之地中渡过了数天时光,飞逝的时光正提醒他该是时候要出发回到她身边。然而,那无法动弹的身躯,令他这下才发觉到身上那几重束缚,从床边伸延开来,把他五花大绑,固定在床舖上。他不断扭着身,扯动四肢,努力尝试从如同阵法的绳索中挣脱。

「喔喔!你醒来了!别急,我这就来解开你身上的绳结。」慌张间,沉重的声线从耳边响起,其後只听见身旁传来几下「咇咇」声,身上的绳子便逐步解开。曼克一个箭步跃起,猛然拨开松绑的绳子,面带旁徨

「诺雅!我要回去找诺雅。」

「等等,年轻人,你还有东西没拿。」急促的步伐正要走出门口,老博士这时却把曼克叫停,从衣袋里取出一张支票,交到他手中。

「你赢了,这是你用性命作赌注换来的奖金,你女朋友看到之後……一定会很高兴。」语带落寞的老博士,一脸不情愿的表情道出祝贺之言。

「真……真的很谢谢你!」

曼克接过支票,便匆匆远去,当时的他心里只想着要回去诺雅身边,并没有加以理会那不再自然的肉体。

「末期脑癌喔……呵呵,有趣有趣。」老博士站在阳台上,看着少年远去的身影,脸上显出深藏不露的笑容。

「我回来了。」升降机仍旧停在同一层,两侧趟门甫打开一刻,他便一个箭步跑出,跌撞奔过放满器材和药物的窄长走廊,再度推开那扇熟悉的白色房门,回到久遗的爱人身旁。

「你这几天去哪了?我……很挂念你……你知道吗?」脚步恰巧止在病床前,卧在床上的诺雅随即拨开被子,一把投进曼克怀抱之中。微薄的抽泣声,把他的衣服弄得湿透,同时亦把分离带来的寂寞传达到他身上。

「一声不吭就突然闹失踪……你知道我很担心你吗?!这几天我一直在等……睁大双眼一直等,我怕我会错过你的归来!」她哭丧着脸,双手用力搂住曼克,用力抓紧这久遗的一刹。眼见所爱倚在怀中,沾透衣襟的泪水彷如把所有埋於心底的苦衷一一诉说,让他心中瞬间只剩下强烈的自责。此刻他是多麽憎恨自己,恨不得要狠命掌掴在自己脸上,把如此一个失败者掴个痛快。

「诺雅,对不起……」寥寥七天的时日,在她眼中,却像七年那般悠久。而对於风华正茂的曼克来说,勿论是七天时日,以往他甚至没有与诺雅分离超过三天。实验室那抑遏的氛围,让人几乎忘记时光正默默飞逝、消亡;当他再度意识到分秒流逝,一切或许早已成为过去,伤痕深深铭刻於心中,再也无法弥补。

然而,这笔意外之财,为命悬一线的少女带来延命的曙光。看着病情逐渐受到控制,心中的悔疚又稍稍止住下来,只是,一时之间突然就把庞大的医疗费付个清光,少不免招惹来一点疑虑。

「奇怪了,曼克哪来这麽多钱支付我的医疗费?会是去做了些不乾净的事吗?拜托,不要……」见诺雅呆瞪住薄薄一张单据,对着那硕大的「已付费」盖印喃喃自语,躺在门後的曼克心知不妙,打算编作一个谎言把真相藏起。可是,正想把她蒙在鼓里,那对自己的怨恨瞬间又压在头上,严厉地指责着他。

「果然还是……要告诉她……不过她知道之後肯定就要唠叨我了。我实在不想她再因为我而担忧……」把真相如实说出,却又是一件让人犹豫不决的抉择。

思索片刻後,他假装若无其事地提起双腿,沉稳的脚步谨慎踏进雪白墙面下的小天地里。然而,那副眉头深锁的嘴脸,总是让他显得格外不自然,不自觉地便把心潮起伏的一面带到诺雅眼里。

「诺雅……」

两人彼此相望,互不作声,沉默让他们看到对方跟前一道名为猜忌的隔膜,随着少年一步靠近床边而逐渐变得厚实。

「诺雅,忘了跟你说,呃……我已经搞定你的医疗费了。」曼克抢先一步坐在床舖上,脸上强撑起笑容,尝试遮盖那未能释怀的顾虑。

「曼克你老实告诉我,你失踪的这几天究竟做了些什麽?还有,你哪里来这麽多钱?」不出所料地,从诺雅口中吐出的是厉声的质问,眼里亦朝他报以一丝丝悲愤。

「你相信我,那些钱……是我光明正大赚回来的。」事已至此,曼克也只好坦白地把事实一一道出。

没想到,当诺雅知道曼克为了付清她的医疗费而差点丢了小命,她从床上爬起来,右手猛力挥向曼克,狠狠赏了他一记耳光。

「曼克你这个笨蛋!」

语毕,她突然眉头紧皱,捂住头颅跪坐在地上。那扭曲的面容,深深刻印着无法以言语表达的痛楚……

「诺雅!」

瞬间,曼克的大脑整个被混乱所支配。两脚屈曲蹲坐下来,双手则颤抖着抓紧她、紧搂着了无知觉的身躯,口中则是不断地呼喊着她的名字。

「诺雅,我知错了……我知错了!」凄厉的哭闹声穿过隔音墙壁,惊动了驻守在外的医生和护士。几阵凌乱的脚步声隐若响过,白衣天使们粗暴推开大门,牵着几车仪器踏进病房。

「先生,请您让开。」

然而,曼克继续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紧搂住诺雅不放,彷佛与外界完全隔绝。几个护士见他一副不愿合作的表情,於是便分别抓住他的衣䄂和腰围,强行把他逐出病房。曼克被带到走廊末端的等候室里,整个人趴在地上失声哭喊。

波浪稍为平伏下来,他快手拭去泪水,急步折返病房去。只是,那紧闭的大门看似把他拒诸门外,无论怎样拍打它、怎样扭拧着门柄,门锁始终没有为他而松开。

几番挣扎过後,他跌坐在地上,前额紧贴在病房门前,再度抽泣起来。门後尽是机器和金属交锋的声调,细听之下,偶尔还传出几阵娇喘,气若游丝的声线正努力呼喊着……

「呜……曼克……嘎……嘎。」

混集於嘈杂之中,曼克仍然清楚听见,那来自门缝後方的呐喊声,歇尽最後一口气唤起他的名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门後亦再也没有传出她的声音。

「啪!」门框上方的红色灯泡瞬间熄灭,护士逐一走出病房。曼克刚好站稳脚步,一时闪避不及,便被拉动着道具车的护士粗暴推开。

「医生,诺雅怎麽了?!」曼克见医生边抹额边步出病房,一个箭步拦下去路追问道。

「病情恶化得比预期中快,你尽可能作好心理准备……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抱歉。」而对方则只是向他报以一贯的机械式回应,遂与他擦身而过。悲愤交集下,曼克心中涌现着要冲前把这医生狠揍一顿的气焰,但与此同时,眼角瞧到房间内那卧病在床的少女,无形间促使他放下了紧握的拳头。

沉重的脚步缓缓走近床边,少年含泪抓紧孱弱的小手,再也没有松开。手心隐若传来点点温暖,生命之火在挣扎过後苟延残喘,仅存的气力让曼克的心情稍微平伏下来。

「还记得那个晚上吗?你一直在对着我微笑……你让我明白到,在这最後的时光里,再多的金钱,亦无法买到和你相处的每一刹那,但更无法买到的,是你的快乐。如果当时我就这样倒在实验室里,就不能陪伴在你身旁、不能再看到你真挚的笑容……」

孤寂的灵魂,彻夜沉溺於一千年前的回忆之中,眷恋以往相处的时光。

「在那之後,坚强的你,陪伴我渡过了一段很长的日子,算起来应该有一年吧……」

「但没想到……」

在记忆的终结站,这一天看似平凡,却教人无从淡忘。

「诺雅,明天是你二十岁生日,我特地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曼克轻步奔进病房,急着性子翻起背包来。只是,尽管他把所有东西倒出来,把背包每个角落都仔细找了一遍,仍然是找不到。

「咦?那条项链到哪里了……难道是?!」他这下才发现,自己把预先准备好的盒子遗留了在家里。

「诺雅,对不起,你等我一下,我很快就会回来。」

「好吧……我会等你的。」

看着少年逐渐远去,少女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落寞的眼神凝望着前方,若有所思。

「曼克,对不起,我大概等不下去了……」

在凌乱不堪的书桌上多番寻觅,曼克拨开一张张画满草图的羊皮纸、又把破碎的包装袋逐一丢到地上。

「找到了!」在散落的银丝中,玫瑰色的宝石映射着烈日光芒,剌眼得让曼克会心的半眯起双眼来。从眼皮间之缝隙里,视界被大片眩乱染上一团又一团空洞,一切变得陌生、模糊。

然而,突如一声惊雷,撼动眼前的寂静。曼克连忙擦拭眩晕的双目,往窗外一看,上一秒万里无云之景再也不复见,天空一片乌黑,雷声大作,疾风劲草,却不欲降下雨水。如此光怪陆离之象,似是在催促少年趁豪雨未到尽快起步。

曼克把项链紧握在手,急步折返医院。奔腾之中,脑海不断浮现出她的笑声、喜悦,心想只要能够把这条由他亲手制作的项链送给她,这些想必不是海市蜃楼。

可是,他错了。

病房门後,是一片死寂。闪电在白夜里眨动,雷鸣接踵而来,响彻云霄,号令着狂风猛烈拍打窗户。少女已经不在躺在床舖上一动不动,似是陷入熟睡之中。

「……诺雅?」她的名字再一次从他口中响起。只可惜,她并未如他所愿出现在眼前地睁大双眼。

列车准时驶离车站,不留给两人一个道别的机会。当他知道,闭上双眼之後一切永远不能再回头、发白的脸上不会再挂出微笑、小巧嘴唇不会再呼唤出他的名字,他彻底她沉默下来,呆然望着沉睡的少女。顷刻间,窗外风声亦跟着缄默了下来,无声也无色;隔了数秒钟,无数水滴拍打着玻璃,豪雨悄悄降临大地,犹如代替他哭成泪人。

俨如魂飞魄散的少年颤抖着手,抚摸那床上的把白被子盖过她的脸庞。此刻他心中亦如同这张棉被那般,充满着空白、覆盖着冰冷。

转过头来,空虚的眼神随即映出桌上放着的一张字条。他目无表情地捡起纸条,充斥泪水的瞳孔注视着当中的字句。

「曼克,当你看到这张纸条的时候,代表我已经不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了。谢谢你,曼克,虽然没能活到二十岁生日那天,这十九年来你一直陪伴在侧,真的是辛苦你了。最後,我想跟你说声对不起,因为我没有遵守诺言,没能等待你回来就匆匆离开了,但你不要因为我而伤心,我答应你,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短短的几句话,瞬间粉碎他仅存的冷静,同时亦赋予他一丝信念,让他变得坚强,同时亦变得盲目。

诀别之时,短暂犹如刹那之永恒,却也来得急如星火。在情绪得以平伏之前,无数飞弹突如在雨中闪过,激起漫天战火,开始侵蚀这片最後的净土。

医院上下弥漫着恐慌、嚎哭,医生们急步穿过走廊,担架床进进出出,送来一个又一个伤兵,急促的气氛深入每一寸空气之中。

过了不久,冰冷的房门被猛力推开,几个护士推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士兵入内,他们二话不说,,把白床上沉睡的少女直接安放在地上,又粗暴地把泪流满面的少年逐出病房,任由他跪坐在狭窄的走廊上,被急躁往返的担架床碰倒。

「诺雅……我们会再见面的,对吗……对吗?!」

「我会一直等你,直到我魂归天国。」

这段山盟海誓,看似哺糟啜醨,内里则是默默暗示着一段孤灯挑尽的岁月。

四月三十日,这是一个无法忘却的日子。纵使五月一日就是她的生忌,他却是多麽希望四月存在着第三十一日,这样他就不会因为想着要提早一天为她庆生,而错过道别一刻。

然而,再多的诉说,亦早已早悔之晚矣。昔日故人再也无法归来,只能透过刻印在宝石项链里之照片,延续这段隔世恋曲。

长夜过後,黎明乍现,曼克踏出满是破口的木门,在旧式大街中乱晃乱荡,看看哪里有要招聘人手,就去碰一下运气。

「这麽快就找上门了?不妙!」才刚经过小镇大门,扫视前方,赫然发现门外站着几个政府要员。他们领着十数名士兵,徐徐踏进贫民窟之中。

「长官,在那边!」

很快地,众多枪口同时指向手无寸铁的少年,喝令声无间断从士兵们口中怒吼,让这个早上不再宁静。

见形势不对,曼克遂掉头奔入杂乱的街道,试图要以其纵横交错之地形作为掩饰。连串脚步声此起彼落,持枪士兵们兵分多路钻进狭窄的小路里,重步踢开地摊上的蔬菜和陶瓷,又粗暴推倒路过的平民,狰狞面目犹如野外里霸道的捕食者,在横街窄巷里争相追逐起来。

烈日当空下,贫民窟里俨如一个巨型熔炉,热波透进体内,加速侵蚀士兵们的体力,把他们推向不支极限。

「一群废物,这个地方究竟是有多大,居然这样也抓不到他!」领头的官员站在木制了望台上,气急败坏地斥骂着前来报告的部下们。

「你们还呆在这里干吗?!还不快点给我封锁这里所有出口!」见部下们喘着气呆在原地,火冒三丈的他又大声喝令着。

经过一轮追逐後,士兵们无一不汗流浃背,他们跌撞地四处奔波,把贫民窟各个出口封锁起来。

好不容易把最後一扇大门锁起,却无人察觉到「目标」早已只身从几米高的残旧砖墙上一跃而下,成功从紧闭的闸门之中逃出生天。他双脚带着疲惫,急步远去,不再回头。

「等等!那条项链!」然而,当他停下踌躇步伐,若有所思间,脑海突如闪过一刹灵光,猛然使他摘下腰包,把里面的几枚钱币和杂物一一倾倒出来。

「没有……真的没有,肯定是遗留在小屋里面了……」

曼克抱着遗憾,不顾危险转身折返。纵使他明知这将是条不归路,坚定意志仍然映射在双目之中,过去一次又一次的错失徘徊心底,让他不愿再次重蹈覆辙。

而那条项链,每一个部分都付托着对她的眷恋、承诺,等待重逢之时,亲手把这交织於长年的情感挂在她胸前。

然而,死者,真的能够复生吗?千年以来,他一直抱着如此信念,深信在他的时代里早已存在着让逝者重生的技术,能让她再次睁开双眼,回应他多年来的等待……纵使这根本不可能发生在现实社会上,浸淫於飞逝的时光中却早已让思想脱离常理。

曼克踏着城墙上突起的砖块,悄悄潜入重重封锁线里面,急步折返家中。途中,他不出所料地发现不少士兵在大街上左顾右盼,手中步枪跟着指向四周,指向站在铁皮屋前的平民,强行闯进屋内搜索。

「没有,我们真的没有见过您们要找的人……」衣衫褴褛的妇人护在几个小孩前方,颤声怒斥着。

「住口!」其中一个士兵见妇人顽固死守家门,便挥动枪杆重击她的头颅,把她击倒地上,其後再领着後方同僚冲进屋内大肆搜索曼克的纵影。

如此暴行,不过只是冰山一角。贫民窟里四处都发生着类似的事情,来自新兴帝国的势力到处肆虐,非要把曼克找出来不可。

「曼克·韦伯特,你最好快点给我出来,不然我就要让你成为这里的千古罪人!」不知从何处传出那中年官员的广播,奸狡声线夹杂於空气中要胁着曼克。

「对呀,你这个瘟神,快出来!」未几,贫民窟内的住民们陆续怒吼,大街小巷中渐渐充斥起怨言、谩骂……

怨声载道之中,曼克躲在铁皮屋与石墙间的夹缝里,屋舍间的缝隙不断透出狰狞的士兵,还有聚集一起的平民,从这些片段之中深明自己身上的异能正间接为他人带来痛苦,他再无可避免,为这场闹剧划上句号。

只是,在此之前,有些事情让他不得不隐藏行踪。在隙缝之中一番摸索过後,他总算成功潜进破烂的新居里。

急躁地推开木门,积水上眩目的玫瑰色宝石映照着窗外烈日,瞬间在曼克视线中添加几重黑斑。尽管视界不再清晰,他亦只好咬着牙关,扑进屋内紧紧握住整条项链。

「诺雅,对不起。」他强忍泪水,眩晕的眼睛凝望宝石里微笑的自己、还有回忆中的那个她。

「小子,看你还能往哪里逃?!」

才刚注意到後方杀气,剧痛忽发从头脑激荡起来,把他的意识掠夺,眼前景象转瞬溶入黑潮之中……

「曼克……曼克!」熟悉的声音在黑暗中徘徊,呼唤着他的名字。

「诺雅,是你吗?!」

「曼克,我不知道这应不应该叫作报梦,但这次也许会是我最後一次能够跟你说话了……」

听到「诺雅」这麽一说,曼克再也憋不住压抑已久的情感。他声泪俱下,极力否定对方所说的只字片语。

「什……什麽最後一次?!你在那张纸条上说过我们一定会再见的!你知道吗?我抱着这个希望,我努力活到现在……在连续的战争之中保住这道小命,就是为了要跟诺雅你重遇!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他松开紧握的双手,在黑暗之中展示那当日为她亲手制作的项链,续说道:

「我们还有很多东西未完成,我们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我不能再错失每一个机会!」

「谢谢你,曼克……但我们……恐怕不会在这个世界重逢了……」

诺雅的声线逐渐变得断续,犹如带着遗憾,把余下的语句一一吐出。

「即使你再多等一千年,一万年……」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诺雅,你骗我,你快说你在骗我!」曼克竭尽气力哭喊着,而此刻回应他的,却只剩下眼前这大片死寂。

直到光线隐若重现於暗色之中,意识重新引导他张开双眼,他发现自己身处在阴暗的小空间里,一盏油灯挂在墙壁,作为唯一的照明。

「这里是……牢房吗?」他落寞地坐在地上自言自语道。

这时,栏栅外传来好几下脚步声,狱卒们解开闸门,准备要把曼克带走。

栏栅开启一刻,他正想推开狱卒,伺机逃狱,谁料对方犹如知悉他会趁势造反,更早一步锁住他的双手,又把双脚扣在一起。

曼克其後被推到一个箱子里,被狱卒们合力运送到上层的军营里。

「露希上校,我们把您要的东西带来了。」

穿着一袭军服的少女坐在办工桌上批阅文件,见狱卒们带着曼克进来,便招手示意他们把他推到跟前。

「你就是传闻中那个千岁男子曼克·韦伯特?」对方的第一句话,就是一道冷淡的问句。

曼克抬头一看,对方的轮廓、声线,看似都似曾相识,默默呼应着脑海里的回忆。那双眼碧蓝而纯粹,那脸庞白皙而可怜,那声线温柔而倔强,如同往昔故人的姿态。

「诺雅?诺雅,是你吗?」见状,曼克激动地呼喊着回忆中那个名字,试图要让对方记起往事。

「喂!不得对露希上校无礼!」然而,在悲喜交集间,少女身边的军官却高声喝止曼克,而少女自己亦没有回应他的呼唤,只是坐在原位观察着这个瞬间被吓得失神的「目标」。

「露……露希?」

以为自己苦苦守候多时终於等到重逢一刻,理智再也无法压抑思念之下,曼克开始大吵大闹起来。

「骗人!你明明就是诺雅!」崩溃的他继而嘶吼起来。

「肃静!」

这时,大门再度开启,一个硕大的身影步入军营,徐徐来到曼克身旁。众士兵甫见这个胡子老头,都不约而同地摆起敬礼的姿势。

「统领大人好。」

「嗯哼,露希,刚才是不是发生什麽事了?」老头拨拨垂髻,质问起少女来。

「父亲大人,现时一切正常,只是对象显得有点情绪激动……」

「哼!」老头又转身面向几乎魂飞魄散的曼克,一手托起他憔悴的脸蛋,面带不屑地呼喝着:

「曼克·韦伯特,我现在给你一个成为英雄的机会:只要你愿意牺牲自己,让我们取得长生的技术,我保证你会广受後世歌颂。」

「少废话!一定是你这个魔头把诺雅洗脑了!」曼克使劲甩开统领老头,双手用力一拉,异常强大的势能扯断綑住手腕的铁链,其後又随即从口袋里取出那条项链,把它高举在手。

「诺雅,我没有忘记过你所留下的每一句话。一千年来,是你让我坚强地活下来,一直忍耐……没有你,我也许早就支持不住了……」

「……诺雅,回到我身边吧。」

说到这里,曼克早已声泪俱下,从一开始的激动,渐渐降温成为此刻的落寞。

上天给了他一个机会,在他将要呼出最後一口气之际,得以赴这相隔千年之约定……

只可惜,眼前之人看似熟悉,却异常地陌生。面对着如此情形,她仍然无动於衷,冷眼望向这位如同罪犯的「任务对象」。

「小子,你早已无处可逃,我劝你还是跟我们妥协,交出性命换来我国子民的福祉吧!」

统领老头交叉双手、蹭着脚尖,开始显得不耐烦起来。

「露希,还不快点了结这场闹剧?!」

「父亲大人,真的很对不起。但您不用担心,我会尽快处理好您所吩咐的指示。」

说罢,露希朝着门口两个士兵打了个眼色,命令他们把曼克押回牢房里。

「很好!那麽事不宜迟,明天早上,我们伊奥列斯帝国将会解开这项神秘技术!」

锁链瞬时束缚着曼克全身,在统领老头的邪笑声之中被强行拖走。这少年口中一直喊着那个名字,睁大双眼白白看着办公桌上少女的身影逐渐远离,看着她冷酷无情的脸孔消失於门缝之中。

一千年的等待,换来却只有对方冷淡的对待。梦想幻灭,少年脸上尽是彷徨、憔悴,即使眼帘早已哭得乾涸,心中遗憾亦再也无法以泪水冲淡。

「诺雅……难道这个女生不是诺雅?」

「不,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这一切……会是巧合吗?

露希的面容持续徘徊在记忆之中,交错於千年以前那位故人的倩影里。虽然她们在外貌上可以说是毫无二致,然而当她说出第一句话时,却俨然是判若两人。

「滴答、滴答……」天井上的积水持续落下,一滴一滴盛载着每一刻光阴,焉知再过多久,他的生命就要划上如此不完美的句号。

玫瑰色的宝石在油灯之下显得格外黯淡,擦不去的污渍满布於表面,使得相中人逐渐没落,消失於名为希望的碎片中。事已至此,曼克目无表情,握紧项链蜷缩在原地,就连愁眉的力气亦早已燃烧殆尽。

在无尽的空白里,不知何处传来一把声音……

「我……很挂念你……你知道吗?」

「……我答应你,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那正是一千年前的声音,它彷佛藏匿於隅角下,疑幻似真,打破心底的死寂。尽管他知道这些不过就是那强烈的欲望在隐隐作怪,他只向这连串幻象报以会心一笑。

「曼克·韦伯特,出来吧。」瞬间,另一把男性声线,把这场幻梦狠狠打断。栅门再度开启,两名狱卒扯住双手,强迫少年跟着他们离开。

「看来是……时间到了。」

抱着遗憾以及无奈,曼克紧随着狱卒们步出牢狱。大门逐渐打开,黎明曙光重现眼前,似是要向他作出最後的道别。

狱卒们把他带到沙漠里一所空旷的地带里,沉重脚步亦只是一直紧随,默默踏过风沙路面,再没有加以反抗。

「统领大人,露希上校,要您们久等了。」

统领老头扬起嘴角,挥手命令狱卒们退下,并挺身站立,朝着前方数座摄影机展开演说:

「今天,我国将披露一项历史性的发现,这项神秘技术将会为我国民众……即是电视机面前的各位,带来非常意想不到的恩赐。」

不久,老头震慑的声线在新兴帝国内每一个角落响起,人们扭开名为电视机的铁皮箱,全神贯注於这场直播之中。

「早在五十年前,贝尔·积逊,我们的前任统领,无意间发现这位生於二十一世纪末的少年,曼克·韦伯特……没错,曼克是一位生存了超过一千年的人类,他的存在打破了科学界众多理论,亦为我们短暂的生命带来一次希望……」

深呼吸过後,统领老头续把稿件上剩下的几句话一一道出:

「……只要深入分析他的身体,我们有望能重现这项失落千年的神秘技术。现在各位科学家们已经准备就绪,他们将会即场对曼克·韦伯特进行活体解剖。」

语毕,後方的士兵们紧抓着曼克四肢,撕破他身上的衣服,又以麻绳紧紧勒住全身,强行把他固定在解剖台上。驻守在旁的几位科学家,有些手持几把满布锈渍的解剖刀,有些则拿起密封袋,纷纷来到解剖台前。

「等等!」这时,曼克突然打破沉默。

「能不能在开始之前,让我留下几句话给那位小姐?」

「少年,你有什麽说话要跟露希说?」统领老头仰起头,眼眸傲慢地打量起曼克来。

「诺雅……不是,露希小姐,我知道我是认错了人,但是您美丽的样貌的确让我回想起一千年前一位故人。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只可惜,在我们走完该走的路之前,她就不敌癌魔,离开了我……」

「先生,我对你过去的经历没兴趣,请你可以尽快入正题吗?」露希听了,仍然只是一副淡然的态度望向曼克,并报以斩钉截铁的回答。

「……抱歉。露希小姐,我只是想跟您道谢。」

「道谢?但我从没有怜悯过你。」

见坐在身旁的统领老头开始等得一烦燥,露希遂试着尽快中止跟曼克的对话。

「是的,谢谢您让我能再次在这个世界遇到一个很像诺雅的女生,也让我知道自己原来是多麽愚蠢。现在我终於明白到,故人就是故人,一旦闭上双眼,就注定永远不能再在人界相见……」

说到这里,露希开始沉默了下来。她低下头,闭上眼睛,看见的是一段陌生片段:一个蒙胧的身影牵着她的手,在战火之中逃亡,四周充斥着血腥、绝望,记忆犹新;唯独是那个身影,却几乎毫无印象。

「一直以来,我误解了那张字条上的意思,原来,天国才会是我跟诺雅重遇的地方……也就是说,我留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再没有意义了。」

想起「诺雅」报梦时说过的一番话,曼克这下才醒觉到遗言里隐藏的真意。紧握的右手逐渐放松,让那条项链掉到地上。

刹那间,吊坠上玫瑰色的宝石粉碎成一块又一块碎片,曝露出当中所保存的照片。风沙开始覆盖着照片表面,开始掩埋相中少年少女的容貌;然而,微笑仍高挂於他们脸上,纵使一切已成绝响……

「诺雅,要你久等了……」

刀锋刚好触及背部,正要开出第一道血路之际,露希突然走到解剖台前方,用力抓着那位科学家的手,不让他的解剖刀深入曼克体内。

「露希?!」

「露希上校,这里很危险,请您返回座席上。」

在场众人无一不为此而大感震惊。

「请你们住手。」在她一声号令之下,众科学家亦只好收起器材,纷纷往後退去。

「露希,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吗?!」

无视统领老头的呼喝,露希拔出佩剑,快手砍断曼克身上的绳索。

「……为什麽?为什麽不了结我?」曼克徐徐睁眼,只见露希强忍着泪,在地上捡起破裂的项链,挂在自己的脖子上。

「对不起,曼克。」

顷刻,眼前一切如同置身於梦境。

究竟是最後的幻觉,还是真正的奇蹟?

「曼克,我……记起所有事情了。一千年前,我本来也是认为我们真的要在诀别天国再遇,只是,当时医院在你离开之後,他们把垂死的我的屍体卖到一所实验室当成试验品,之後那些人利用这个实验,带我回来这个世界,还改造成跟你一样,拥有很长寿命……」

说着,露希回过头来,面向定住凝神的统领老头,还有一众士兵和科学家。

「……这项技术之所以鲜为人知,是因为那所实验室在战争之中被炸毁了。理所当然地,所有关於这项实验的资料都成为灰烬。不过,出事之前他们为了不让敌人取得这项实验的情报,把我困在一个培养皿里……就这样,我沉睡了整整一千年,直至遇到这个国家的统领。」

这番话,像是把少年从绝望的深渊之中引领回来。

「露希!你现在要违抗我的命令了,对吧?!不要忘记,你只是我捡回来的养女,没有我你哪来这麽大的权力?!」

统领老头再也憋不住怒火,青筋暴现的双手猛力拍桌,朝着露希和曼克高声怒吼。

「错了,你只是把我当成是你的傀儡而已!我已经不再是你的露希,无论如何,我也要跟着这个男人离开这里。」

弱小的身体挡在曼克前方,不让任何人接近他。

「放肆!快给我把这两人关到牢狱去!」

听到统领老头的喝令,众士兵连忙涌到前前,排列成一个圆阵把少男少女重重包围,手中枪械瞄向他们的「前」上司,步步进逼。

「曼克,不用担心,这个时代的人思想远远不及我们曾经生活过的那个时代……相信我,我们绝对可以突围的。」

少女一手抓紧少年手腕,另一手握住佩剑,转身推倒迎面的士兵,朝着寸草不生的沙漠地带逃去。

「所有人,向他们开枪!」

枪林弹雨之下,两人拼命狂奔,就像与千年以前,少年少女只身逃离家园一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纵使命悬一线,他们脸上却各自挂着久违的笑容。以为此生无法再相见、无法再履行那些说不出口的承诺,直到最後一刻,少年才意识到,长达千年的等待,冥冥中如同命中注定。苦尽甘来,漫长苦路的尽头,总算是如愿以偿了。

「诺雅,我答应你,不会再松开手,不会再让你痛苦。」

「即使再过一千年、一万年……」

少年少女紧牵着手,彼此之间再也没有分离、再也没有判袂。

两人身影渐渐远去,彷佛化作成对鸳鸯,带着千丝万缕的回忆消失於猛烈风沙之中,不复存在。此段千年之约,今後亦不为人所耳闻,永远匿迹於万劫不复之尘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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