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鸣是一个好孩子:纯洁、善良、羞怯、怕事。他看起来很聪明，脑袋实际上不那麽灵光，再努力读书也只拿到中上成绩。不过，学校的老师依然很疼爱他，是故他每年包办操行奖，永远都是拿「A+」的乖学生。
我则不一样。被妈妈打得太严重的日子，我就逃学，因为我怕同学老师看到身上的伤痕。虽然我年纪小，也知道有「防止虐待儿童协会」之类的组织，万一妈打我的事被学校知道，没准会告她虐儿。我妈打我的力道一点都不含糊，彷佛觉得我是她在世上最讨厌的东西，因此她能毫不保留地将一切生活压力、对於现状的愤怒与不满，全部发泄到我身上去。
女儿是贱货，没那麽容易打死的。儿子不一样，能传宗接代。女儿总有天会嫁人，儿子是娶媳妇回来服侍她。因此，女儿终究是泼出去的水，用不着可惜，用不着爱护。儿子不一样，日後她老了，靠儿子养、送终。
小学时代，我身上的伤痕没半个月都好不了，或许因为营养不良，身体复原的速度也慢。旧伤未癒，又添新痕。有次妈实在光火，忘了那次我做错什麽，可能是没有好好监管春鸣温习、害他测验不及格，然後妈火大得抄起一把小摺凳，往我背脊砸下去。那时，我方知什麽叫做「痛不欲生」，心想，倒不如就这样死去好了，那就不会再痛。
那次，我伏在床上躺了一星期，没有上学。妈带我去看无牌医生，用的都是劣质药，伤是慢慢好了，但我背部至今仍横着一道三寸长的肉疤。缠绵时，春鸣常常抚着那道肉疤，又或以唇贴上去，细吻或舔弄，我说，那处早就不痛了，他依然故我地爱抚着那一处，彷佛觉得只要他这样做，我当初就不会痛。我不会感激他这种伪善的温柔。正如，我不会因为他私下跟我分享他所有的东西，而心存感激。春鸣可能知道我这样想，却依旧跟我分享他的东西。他这种愚蠢的善良，也惹我讨厌。
妈妈没钱让我看持牌医生，也就没有医生纸。学校当我无故缺席，要约见家长。妈妈为免校方知道她打我的事，含糊地说，这女儿在家闹脾气，不肯上学。老师在妈妈面前训斥我:「冬语是个聪明的孩子，但是纪律方面很有问题，一个月总有五六天无故缺席。就算她每次均考全级第一，操行也只有C，真该向弟弟春鸣好好学习。」
人人都叫我向弟弟学习。
楼冬语，少跟老师顶嘴。楼冬语，你前两天又旷课，学校决定记你一个小过。楼冬语，你身为全级榜首，为什麽不做一个好榜样?楼冬语，你学学春鸣，他虽然不及你那麽聪明，但循规蹈矩，温文有礼，品德比能力更重要。
同时教过我们姐弟的老师，最终都会较疼爱春鸣。只有少数一两个老师爱惜我的才华，比如小学时教我中文的张老师，她是一位温柔的中年女性。有次，我因脚上的伤痕太多，又正值夏天，不能用长袜裤掩盖伤痕，乾脆逃课。我都躲在离家较远的快餐店温习，人来人往，不用担心安全问题。张老师碰见，讶异於我旷课的原因，我苦苦求她不要告诉学校，她苦涩地答应，又愿意私下抽时间为我补习，使我的成绩愈来愈好。
我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张老师是我的妈妈，就好了。
可惜，我的操行太差，就算成绩再好，都进不到最顶尖的中学，只能进入一间名声一般的Band1中学。进了中学後，妈没再打我，我因而毋须旷课。她仍喜欢骂我，几乎没一天不骂，是以我的心情很坏，中一那年在学校都不喜欢说话。女同学私下说我坏话:楼冬语自恃貌美，就高傲不已，都不肯搭理别人;班上的男生就喜欢高岭之花嘛，读中六的Headprefect都看上她;人美真好，啥都不用做就能收买人心，男生前仆後继地为她跑腿、请她吃东西。
我故意考得很差，中二不再读精英班，被分到最差的班别。我知道长相美不是一件好事，中二的头一天就架着厚重的黑框眼镜上学，时常笑意盈盈的，到处找女生聊天，聊我没兴趣的偶像，後来就聊化妆护肤的话题，识到一大班酒肉朋友。我不是不想被人讨厌，而是闲言闲语很烦。
我要烦的事很多，包括春鸣的成绩。老实说，春鸣在学业上是个扶不上的阿斗:记忆力一般、反应慢，同一类的题目总要错个三四次才不会再错。我上中学後，每天回家给他补习，很想戳着他的脑袋骂他蠢，可是我知道他不是故意记不住，只是真的没有学习天份。他看着满江红的测验卷，在我面前饮泣:「姐姐，对不起，我很努力去记的了，可是一看到题目又忘记了……你那麽辛苦教我，我却这麽笨。」
懂事的春鸣。时常被人拿来跟我比较，却从未沾沾自喜的春鸣。不敢在妈妈面前为我说好话、背地里总是给我疗伤的春鸣。我被老师骂时、会为我辩解说我是世上最好的姐姐的春鸣。趁妈妈不知道、给我糖果零食的春鸣。被我骂他无用、愚蠢、伪善但从不生气的春鸣。
他有一张惹人怜爱的脸，水漾漾的大眼睛，不点自红的嫩唇，高挺的鼻子，生就男儿也真可惜。同学说我自恃是个美人，我的弟弟才真是个美人胚子。他不聪明，但他得到我想要的所有东西。为什麽努力的人明明是我，但大家最後疼爱的，是春鸣而不是我?
事实上，我很讨厌春鸣，可是，我从来没宣之於口。
世界是很不公平的。
被我督促三年，春鸣才艰难地升上我就读的中学。妈妈大喜，张罗一大桌好菜，为他庆祝，全都是他爱吃的菜。妈妈不知道我爱吃什麽，反正我也没什麽特别爱吃，好又是一餐，不好又是一餐，只要那天没有被人打被人骂，我就觉得那天的饭菜特别好吃。
「我能考上一间好中学，全靠姐姐不嫌我笨，天天教我读书，我才有这个成绩。功劳是姐姐的，不是我的。」春鸣往我的碗夹了一大堆菜肉，鱼肉是挑了鱼刺才给我吃的，妈妈没好气地说:「你啊，就是老实巴交的，总是惦记着你姐。人太好，就会吃亏，真是的。」
他没说错，他能考到Band1中学，完全是我的功劳。我没有故作谦虚地开口，沉默吃饭，妈妈皱眉说:「冬语，你学学你弟，就算脑袋聪明，也得谦虚一点。而且女人会读书有个屁用，还不是要结婚生子。」
我有点心寒。这句话是一句预兆，我当时就隐隐想到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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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包按:我……人家我……本来是想写一个恶女姐姐的，怎麽今天一下笔，姐姐就被我愈写愈可怜……QvQ下一章也是姐姐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