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搀扶着他。
黑暗中,小黑带着他朝山下走,途中的光源都像是幻影,短暂的梦境。
就快到了,幽灵这麽说着。
幽灵搀扶着管家。
「我会陪着你。」幽灵说。
不要停下,远离那些魔鬼的低语。
逃离黑暗,逃离那个没有温度的房间。
逃离恐惧和悲伤。
「让我带领你,跟我来。」小黑说。
艾德温在颤抖。大衣全扣上了,浸水的上衣握在手中,指关节冷得几乎感觉不到麻与痛。
湿透的金发冻得僵硬,上面还留有黑湖的指痕和海洋之眼无辜的注视。山风夹杂冰冻尘土的气味、云杉枝叶的飒响、山涧清冷的坠落声从黑暗中的四面八方向他袭来,把他撞得晕眩蹒跚。
但是幽灵搀扶着他,像将他带离湖中那样,让他的膝盖能够支撑身体的重量、意志能够抵抗黑暗的重量。
「会没事的。」在他看到灯光时,有人这麽说。
只不过,他已经分不清那是幽灵的声音,或是自己乾冻僵裂的嘴唇所发出的声音。
×
「好点了吗?」小黑问他。
山下的温度是舒适的,早先借了个盥洗室稍微梳洗过後,艾德温的脸色已经好了不少。
他的後脑有一块被头发盖住的肿块,背後疼痛,肩膀也有一处一碰就痛。一边眉上有块擦伤,颧骨瘀青,嘴唇有裂伤。
不过整体说起来,还是一张人脸。
「我很好。」他说。
没有时间了,管家的直觉告诉他。
也许那人对艾德温出手,是以为这样可以打草惊蛇,让桑尼‧里德和小黑的哥哥自己有点动静。
但他们料错了。
他们根本就不认识艾德温,也不知道小黑在这里。
一点点小骚动,除非他们自己紧张过度,否则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如果他们前面躲得过,现在只要能按捺得住,不然也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桑尼是个父亲,就算不是艾德温的父亲,根据老管家埃尔文‧莱特的描述,还是个为了女儿铤而走险的父亲,他会知道要忍耐的。
老天,他会救小黑的哥哥,也当然会救桑尼,看在老埃的份上。
为了老埃曾利用他保护艾德温的父亲,也为了老埃,他的人生导师,他在专业上的前导、他未来规划的雏型、他替代的父亲──
「……艾德温?」
──他们不会轻举妄动的,除非──
「艾德温,你──」
──除非,设下陷阱的人,也知道要怎麽把艾德温的消息传递给那两人,而那两人直到现在都信任这个人,信任到──
「……艾德温。」
世界静止了。
月光将整条克鲁波奇街点亮,蒙黄的路灯头靠着头,燃起了木屋与城堡的童话幻境。观光客熙来攘往地踏在人行砖道上,手里拿着烤乳酪蘸着覆盆子酱,欢声笑语犹如延迟的回声打在五颜六色的梦中。
就在其中一根可爱圆弧的路灯柱旁,在来来往往扰乱视线的头颅之间,艾德温看到了那副剃短了的红棕色发髭,配上苏格兰人标准的高壮魁梧却有些短悍的背影。
他张口欲语,什麽都说不出来。
那人手上提着一个人工皮公事包,站在那里,似乎有些焦虑。
他转了个方向,像是要躲开身旁路灯的光晕。然後他迅速地抬眼四处扫了下,露出了那双漂亮的苏格兰眼睛。
「──」
桑尼。桑尼‧里德。
那瞬间艾德温几乎要激动地叫出他的名字。那人就在咫尺之外,人群的後方,只要艾德温叫唤他就能得到回应。
他认识艾德温的母亲。他认识埃尔文。他和艾德温的人生几乎有着全部的关系,只是艾德温到现在才知道,而他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
只要艾德温──
「……是我哥!」小黑突然叫道。
艾德温往街的另一边看去,那个年轻的东方脸孔从一条巷内走出,小心翼翼地张望着。
远远看去,他的样子和小黑差不了多少,卷起的袖口下,两条下手臂有着下厨之人的精壮,年轻的脸庞有些消瘦,难掩疲态。
他们正要会合。
这个认知让艾德温脑中瞬间警铃大作。
很久以後当艾德温回想起这个画面,所有的一切是以慢速进行的。
从艾德温的反方向,艾德温认出那个法国大众脸,正在穿过人群朝着桑尼前进。
艾德温起步,一边拨开面前的人群,几度差点绊到自己的脚,往同一个目的地挣扎前进。
而桑尼,那个艾德温某方面而言的父亲,正像个沉睡的婴儿般浑然未知,又像棵挂满了灯饰的圣诞树,立在这冬季天堂的秋夜里,闪烁着礼物的光芒。
艾德温吼了桑尼的名字。
桑尼和小黑的哥哥都听到了。这两人困惑地搜寻声音的来源,是桑尼先看到了艾德温,漂亮澄澈的苏格兰眼睛在迷离晕黄的灯光里困惑地打量他,在记忆里搜寻他的面孔。
「快逃!」艾德温对他吼道。
小黑的哥哥这时倒是先找到了桑尼,他的面上扬起一抹待展开的笑容,笑容随即在看到那个法国大众脸的同时四散无踪。
而那个大众脸并没有看他。鸭舌帽下的双眼轻轻瞥了艾德温,然後抬起一手,看来就像是要拍拍老友的肩背一般友善。
然後,那双漂亮的苏格兰眼睛再也没有光芒,那副身躯以奇怪的角度倒下,像个娃娃一般幸福地沉眠在童话中,没有追杀,没有生病的女儿,永远没有了烦忧。
那个大众脸的脸上有一抹笑,理所当然的胜利的微笑。然後他转向了那个东方人,那个厨子。
「Onmabroń!(他有枪!)」艾德温突然在人群中爆开大喊,然後又用英文喊了一次。
满街的游客骚乱起来,靠近的人发现了倒在地上的桑尼,惊恐的情绪开始弥漫。
他那一声也喊醒了东方青年,他转身就往後跑,小黑也立刻追了上去。那个大众脸焦虑地瞄了眼那方向,似乎想趁四周的骚动脱身。
「Onjesttymmordercą!(他是凶手!)」
艾德温指着他,一边挥动另一只手臂引起人群注意。
「Widziałemto!(我看到了!)」
他成功了。
但他无暇理会那人气急败坏的表情,拔腿就朝小黑的方向追去。
×
他们在大街的人群中狂奔。
街道的地势并不平坦,艾德温几乎是追着被推开的人们踉跄的姿态在锁定那台湾青年的踪迹。
还有幽灵小黑直线穿越的身影。
「我是来帮你的!」艾德温试着用中文大喊,但效果不彰,因为他们已经离他太远了。
『哥!』他听见小黑这麽喊道。
但台湾来的厨子听不到。
他几乎是没命地向前跑去,没有目标,也没有回头确认追踪的身影。
雨点开始落下,气温也逐渐掉了下来。
剧烈的喘息开始切割着艾德温还未恢复的气管和肺,烧灼的痛楚化成一股发炎般的气味,冲击着他的每条神经。他不得不撑住膝盖暂时停下。
『哥!』小黑几乎是在哭喊。
艾德温再度抬起颤抖的膝盖,但几乎无法支撑他的身体动作。他跌在步道砖上,抬眼往台湾青年的方向望去,试着再次爬起来。
他这次很清楚地看见对方。
就着不平的地势,青年向旁岔上了路边餐厅的户外露台阶梯,像动作电影一般推开桌椅和人群向前推进。
然後就遇上了死路。
露台并没有连结到相邻建筑的阳台。
冰凉的雨水顺着木屋屋瓦向下汇流,落在街的这一面,犹如光芒落入死亡幽谷。阳台就在屋瓦的怀抱中,一连间隔着几座过去,在艾德温眼前这幅噩梦般的场景中自顾自地展现山中小城的悠闲风情。
艾德温瞬间心下一寒,因为他看见青年慌乱半晌後,攀上了栏杆,纵身往第一个阳台跳。
围观的民众也随之惊叫。
没有成功。
青年的双足踏在湿滑的屋瓦上,两手一扑硬是抓住了阳台栏杆。
这似乎给了走投无路的他一点勇气,他张望了下,决定往屋顶的高处爬,寻求一条连续的路线。
『哥。』
小黑追上了他,在他身旁轻声唤道。
有那麽一瞬间青年似乎若有所感,困惑地停顿了下来。
艾德温几乎是屏息着仰望这个画面,深怕一个呼吸就会让青年作出错误的决定。
『哥,我在这里啊。』小黑试着用他的透明手掌覆上对方的手,『不用担心,我和艾德温可以帮你。』
艾德温看着。
有些群众打着伞,有些则挤在对街或餐厅露台这边的屋檐下躲雨看戏。有些人窃窃私语,有些人则喊着,试图劝他下来。
艾德温撑起了身子,缓缓地在雨中向青年移去。
青年看见了他,张着嘴,似乎有太多的困惑无法问出口。接着他回过头,看向距离地面大约是整整三层楼高的屋脊,也是他原本试图攀上的地方。
然後,他又转头看向来时路。在那瞬间他的眼神变得完全清醒,却是注视着某个不在此处的画面。
「得帮桑尼才行……」他喃喃,似乎想往那个方向前去。
艾德温来不及叫出声,便看见青年的身影一晃,踏不住湿滑屋瓦的脚步扯着全身的重量向下跌去。
『哥!』小黑尖叫。
这回小黑的讯息似乎终於传到他耳中。他双眼直视着小黑的方向,甚至在小黑试图伸手抓住他的时候,他也伸出了手试图回握。
然後,他的手穿过了慌乱的幽灵的手掌,身子逐渐远去。
艾德温看着。
红色的血水在步道砖上的雨漥中逐渐扩散,逐渐冲淡,似乎很快就要被洗去,不留一点污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