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半晌，宋将军抬起头，面色上有了决意，「我明白了，殿下有何打算？」
百里玄烨抚摸着杯缘，似是得到自己满意的答案，莞尔一笑，「待回京後，请将军去找禁军统领一叙。」
「陈琛统领？他不是大殿下的人──？」乍见百里玄烨的反应，宋将军倏然摇头，他虽鲜少干预朝政，却不是愚笨无知。
「将军也准备准备吧，差不多要返回金豫了。」他站挺身子，转头朝我说：「青鸾会来接我，你留在这儿陪着宋将军，直到我回来，知道吗？」
我实在没理由拒绝，只得硬着头皮点头答应。
厢房内，只剩下我和宋将军。
「坐吧，不必拘礼，我如今也是个空有虚衔的将军，早已不在前线。」宋将军的口气虽淡然，但微微透出的感慨之意使我无法忽视，「你是从何处被殿下选来用在身边的？」
我顿了顿，只能含糊带过：「我流浪在外，是殿下替我治伤。」
宋将军了然於色，沉稳嘴角勾起浅浅弧度，「跟在殿下身边，会比在外头流浪有着难以想像的辛苦，我想你也是有了心理准备，那便好好记得──人只有一颗心，若把一颗心给了两个人，这心，就不是完整的了。」
我知道他是在提点我，轻声应和。
「你今年多大了？」
「十──」我正想回答自己的岁数，赫然想起不对，立刻改口：「实际算算，刚满二十三。」
「二十三哪……」他喃喃自语，又说道：「这样，你跟我的孙儿算是同龄。」
我倏然抬起头，语调微扬：「孙儿？」
他沉声一叹：「是啊，我有两个孙儿，一个跟你同年，一个小你五岁。」
「那他们……」我明知结果，却非得装傻，「想必也跟将军一同十分爱护自己效忠的国家吧。」
宋将军仰天闭目，彷佛在回想着什麽，眉目紧蹙，「我曾向宋家先祖起誓──我会把他们教得比任何将士还要杰出，待他们日後长大成人，他们会领着千军万马，保我陈楚边境；他们会英勇杀敌，扞我陈楚大名。」
他缓缓睁开眼睛，对着我，凛然目光中透着不易见的沧然迷惘，「可惜，我竟不知他们身在何处，甚至连他们是否活着都无从知晓。」
恍然之间，我彷佛看见他的眼眶多了几点湿润。我忍住心中酸楚，问他：「将军的孙儿……为何没有待在您身边呢？」
他苦笑几声，「因为一时糊涂，我要强，我的女儿也要强，两个要强的人碰在一起，很多事情……便是言不由衷了。」
就像猛烈烟花炸了开，碎片纷飞，无法再捡拾重拚，更无法回到点火之前。
宋将军语声消弭，没再说话，像是陷入了极度深沉的忧思之中。
而我也没再多问，就静静站在不远处，望着他，望着我们之间早已被剪断的缘分──悄然落下一滴清泪。
＊＊＊
浩浩荡荡的车队行进，我没被叫进去马车内同坐着实松了一口气，其实这也於礼不合，百里玄烨总不会当宋将军在时这样故意为难我。
我和青鸾一左一右跟在他的马车身边，随着步步靠近金豫城，心中喜忧难分，我回到了以前娘曾在的地方，可以接触到更多有关她的事情，但却是以一个毫无关系的身分来到这里。
走了半日路程，我们在一处溪涧旁稍作休憩，我望着溪面发愣之时，一个蒙面侍卫走近，将水壶递给我。我伸手接下，正想抬头跟他道谢，他却正眼瞧都不瞧，直接转身就走。
在这些侍卫眼中，我八成就是一个来路不明之人，要能释出善意也是颇为困难。
「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百里玄烨忽然出声，害我吓了一跳，「殿下，有什麽话不能在这里说？」
他露出带有几分调侃的浅笑，「很多话，都不能在这里说。」
那你别说算了，我应该也不是太想听。
那双眼中映出我的无奈脸色，笑意依旧，「青雀，过来。」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在喊着「青雀」这个名字时，眸中会闪过一丝鲜活之色，就好像在叫唤自己养的一只小猫小狗似的，喊来讨讨自己欢心。
不对，我怎麽会把自己比喻成小猫小狗？
「发什麽傻？」他冷不防戳了一下我的眉心，我下意识摀住被袭击的地方，却只能悻悻然跟着他走。
无意一瞥，我发现方才那名蒙面侍卫就站在不远处，似是在盯着我和百里玄烨的一举一动，可我刚把视线停滞，他立刻别开头，大步迈开。
在这里，我不禁有种被时时监视的错觉。不过也可能是我心中不安而过於敏感……
我收回心神，正要跨步跟上，一道利光闪过，眨眼没入泥地。
「殿下！」我立刻扑上百里玄烨，双双摔倒在地，仅仅只差一寸，一枝箭矢疾迅刺地。
下一刻，我听见青鸾大喊：「保护殿下──！」
距离金豫城不到半日的路程，我们却率先迎来第一波凶猛带着强烈杀意的突袭。
零星暗箭飞来，好几名侍卫纵身挡在前面，百里玄烨拉起我往宋将军所在的车队奔去，我眼角余光又乍见疾影，回身格挡，箭矢正巧打在极为靠近剑柄处，震得我腕间发麻，险些松手。
数名黑衣人接着从树林间窜出，先和蒙面侍卫等展开一番混乱厮杀。
我催促着百里玄烨：「你快走！」这些人明摆着是要刺杀他而来，干嘛死拽着我，不先去逃命！
百里玄烨拉着我，另一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匕首，使劲一掷，竟瞬间穿入某名黑衣刺客的腹中，命中率之高跟力道之强劲让我不免瞠目结舌。
他把语声压低，「夜容，你还真把自己当成我的侍卫了？」那张隽朗面容露出自信狠戾的神色，深深映在我的眼中，「除了我──没有任何人有权利伤你一分一毫。而我的手下，可没有半个草包。」
这十足是在保证我的性命安全，但我却无法打从心底感到喜悦。
「青鸾！」他大叱一声，青鸾回身，剑峰流光一转就斩断两条性命。
不到半晌，刺客接二连三倒地，余下最後一人，让青鸾打断了右手，踹倒在地，把人直直拖到百里玄烨面前。
百里玄烨松开手，缓缓蹲下身，眯起眼睛，什麽话都还没问，扯开面罩後朝刺客下颚倏然挥出一拳，几颗碎牙伴着鲜血喷出，还有一个湿润的小小药包，不难猜想是刺杀失败的後路。
我在一旁看着，觉得牙根发酸，微微别开目光。试想以他的力道，这一拳挥下去，下颚骨定然是断成数块……
「这下你也无力咬舌自尽，却还是能说话，我多的是方法让你生不如死，你何不让自己轻松些？」
此时，另一名将士奔来，应是宋将军那边派来查看状况的，青鸾代为转告无事，他便回去覆命了。
刺客疼得浑身打颤，鲜血直流，「殿、殿下饶命……逼、逼不得已……」
忽然，我听闻细箭射出的声响，下意识反应挡在百里玄烨身侧，铁器没入的闷哼声传入耳际，伴随刺骨疼痛，我脚步踉跄，跌入百里玄烨的怀中，眼中望见好几双带着震慑的目光。
下一箭，射穿了倒在地上那名刺客的咽喉。
百里玄烨扶着我，神色极度阴冷，戒备四周。
过了好半晌，四周再无动静，显然是在解决威胁後撤退了。
他在我耳边低喃：「你撑着，我们马上进城！」
「呃……」背上发热，直涌到咽喉处，我想开口，居然说不出半个字。
青鸾望了地上的屍首一眼，又转头望向我，难得没有露出排斥之色，更无提醒此时我倒靠在他主子身上的不当之举，语声肃然：「殿下，是黑血。」
黑血意指箭上有毒，却不知道是何种毒。
我双眼发黑，目光开始涣散，但还能感觉到自己双脚腾空，被人抱了起来。
「先派人进城去找大夫──立即……」
百里玄烨的嗓音中带有一丝惊慌，可我听不全他说了什麽，转瞬陷入昏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