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姐每周会定时到塞林格家来做饭和打扫卫生,虽然家政工作也已经做了快两年了,平时也一点不敢打扰塞林格,我去他家的时候都会提前接到张姐电话,问我到了没,我人到了她才会上门,因为塞林格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工作室写歌混音。
他关在工作室时不一定是在给LOTUS备歌,毕竟专辑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有时候就是随便把曲子弄个remix版本,或者弦乐版本,或者把原本不插电的抒情曲搞个硬核版本,好像在玩单机游戏。我基本每两天就会去一次塞林格家,张姐不止一次和我说,最害怕帮塞林格收拾工作室。
“他那工作室连个窗户都没有,他还在里面抽烟,你是不知道啊小南,满屋子都是烟味,我真不知道他是怎麽在里面待一晚上的……”
我说不怪他,他要熬夜写东西肯定要抽烟,而且那是音乐工作室,隔音必须好,不然会吵到左邻右舍,不可能开窗户的。
“你这是还站他那边说话啊?”张姐嗔怪地看我,“还有还有,他乐谱都到处扔的,桌上地上都是,有一次我帮他收拾起来了,结果他下楼来工作室,一推开门就站那儿不动了,那表情,好像我把他房子拆了一样!”
适时我和张姐正在电梯里,我边听她说边笑,张姐说:“你别笑,真一点不好笑,後来我都不敢进他工作室,可也不能不收拾啊,还好你来了,以前我和他那个女助理都拿那工作室没办法,他在睡觉又不敢去叫他起来收拾乐谱,就只能边边角角地擦擦……他能那麽放心让你给他收拾乐谱,我都觉得好稀奇啊!”
我说:“可能因为我懂音乐吧,那些乐谱也没那麽可怕,按他写的顺序放好就是了。”
“我不懂音乐,我觉得他要是写个歌名也好啊,都乱七八糟的,也没个页码,东一张西一张,看上去像鬼画符,也就你们这些音乐人看得懂。”张姐叹了口气,“唉,小南啊,你怎麽不和塞林格一样当歌手啊。”
我也不知怎麽和她说,就说我没他那麽厉害,而且他也不是歌手,他是贝斯手。
“反正你们都是搞音乐的啦。你别说,塞林格弹钢琴真好听,小夥儿人又帅,往那儿一坐,女孩子见了肯定都喜欢得不得了,他要是少抽点儿烟就好了。”
我有点吃惊:“你听他弹过钢琴吗?”
“有啊,”张姐说,“我有一次过来做饭,在楼下遇到一个小女孩在哭,说是来找她爸爸要学费,但她爸爸不给她开门,她就对着那扇门哭,当时好多人都看见了,都觉得那小姑娘怪可怜。我上来就随口和塞林格抱怨了几句,他就问我孩子在哪儿,下楼去把那小姑娘带上来了!给了她学费,还留她吃饭,女孩一直在瞅那架钢琴,他就弹给她听了,真是我见过人最好的明星了,要是少抽点烟就好了……”
张姐说着说着又扯到了抽烟上,我还沈浸在塞林格给小女孩弹钢琴的画面里,不由就想起《麦田守望者》的微电影里,那个背着黑色吉他,带女孩穿越大雪森林,沈默寡言的青年。
进屋後果然又是一片静谧,塞林格多半在楼上睡觉,我就先去收拾工作室了。今天该做小扫除了,得给张姐腾出地方。
推开门一张乐谱被风轻轻扇起,飘到脚边,我蹲下捡起来,看着确实像鬼画符,我都能想象他飞快地写上又飞快地划去的过程。音乐人的乐谱都长这样,只要自己看得懂就行了,不会规规矩矩画蝌蚪。
低头收拾散落乐谱的过程像在玩拼图游戏,不知不觉就能把他昨晚写的曲子哼出来,有些不完整,大约是半成品,有些基本成型了,也许是写着备用的,有的是多声部的编曲,必须花点儿时间才能想象出它们最後的样子。
别人觉得这工作室乱得像地狱,在我眼里这里更像音乐的天堂,只要懂它的语言,走进来,看到的、听到的,全是天籁。
蹲地上把散落的乐谱一张张收好,却发现有一首擡头标着w的歌,好像缺了一页。
我蹲地上哼了一遍,确定不是错觉,主旋律看起来似乎很完整,第二段的副歌甚至进行了三遍,就结束在这里好像也未尝不可,但这是一个编曲的谱子,引导全曲走向的贝斯线还没有走到真正的终结式,吉他的一小段solo更像副歌前的蓄势待发,不管怎麽看我都不觉得它会完结在这里。
然而到处都没找到遗失的乐谱,把手里那叠乐谱从头到尾理了理,看是不是夹在里面了,或者是我放错了,但也没有。
我盯着工作台一角的字纸篓,心想不会是他错手扔掉了吧。
身後传来张姐惊讶的声音:“小南,你在垃圾桶里翻什麽呢?”
我把所有丢弃的乐谱都展开看过了,还是毫无斩获,只得放弃地起身。
张姐看我满手的烟灰,摇着头:“你们音乐人哦,我真是服了……”
我说:“张姐,待会儿你打扫的时候注意一下是不是还有一张乐谱。”
“丢了一张?”张姐有点紧张,“不会吧,那塞林格又得怪我拆他房子了……”
那天我还要送塞林格的SUV去保养,就没有多待。车子堵在立交桥上,我脑海里一直回旋着乐谱上的旋律,魔怔了一般,这是首很棒的曲子,旋律虽有些悲情,但编曲澎湃有力,远雷般的贝斯,暴风雨的鼓点,呐喊的吉他,都让人情不自禁想听听demo。
回到家接到张姐的电话,那张乐谱最终还是没能找到,我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担心塞林格丢了乐谱,还是遗憾没能看到这首歌真正的结尾。
花了一个晚上,我将所有编曲默了出来,塞林格留了一半的乐谱,对我来说,吸引力就像哥德巴赫猜想之于全天下的数学家,像断臂维纳斯之于全天下的艺术家,你就是忍不住想辣手摧花看看。
开了电脑和键盘合成器,边写边弹,循着贝斯的轨迹,填好了鼓点,写好了吉他,装饰上电音,因为原曲的声部丰富而饱满,所以每一条旋律线都能写得酣畅淋漓。当混录好的曲子从音箱中完整地流出,不知不觉天都已经亮了。
这是好几个月以来写完的第一首曲子,虽然是塞林格的歌,同样让我倍受鼓舞。我不知道填完的部分和他的初衷相差多远,但那仿佛已经不重要了。
拉开窗帘,太阳在两栋摩天大楼的缝隙中升起,像点燃的篝火。
Bonfire。
我默念着这个词,它像是影片开头的片名,如一抹流沙般被写进我的脑海里,风随时会带走它的印记,我必须抓紧时间。
回头翻出背包里记录灵感的本子,我现在一点都不困,这是一个很棒的歌名,是本子里某一段灵感在呼唤,也是漫长极夜後的日出。
我又开始写歌,因为也没办法自己唱了,所以用弦乐替代了人声,租不起录音室,尽管吉他和贝斯我都能弹,还是只能用键盘合成编曲,但也聊胜于无了,上传到网站,几个月的沈寂,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在期待。
这天要去玛莎拉蒂的门店取那辆SUV,我先去给张姐开了门,拿了车钥匙就走了,路上却接到张姐的电话,她在那边急得不得了,说让我赶快回去,我问了几遍她都没说清楚怎麽回事。
我赶回塞林格家,张姐给我开了门。
“怎麽了?”我见她脸色差极了。
“小南怎麽办啊,我进来的时候客厅也没开灯,我就想把窗帘拉开,也没注意看,结果就……”
她回头看向客厅,沙发上放着一把白色的电贝斯,我好像猜到了什麽,走过去,心一下就沈下来,正是那把我弹过的白色贝斯。
“这吉他就放在钢琴上,我走过去拉窗帘的时候没注意,一转身就把它碰地上了,这怎麽办啊?”
我拿起贝斯看了看,琴板脱漆还是小事,琴头磕出了一道口子,肯定会影响音准和音色。
怎麽突然就变成这样了,我都有点蒙了,它以前的音色多美啊……
“小南,你说话啊,别这个表情啊,你看能不能修修?”
我知道张姐也不是故意的,谁也不想发生这样的事:“……这不让专业人士来没法修,专业人士也未必修得好。”
“那怎麽办,这琴很贵吧?”
这把琴不是Fender的大衆款,琴身上有激光的塞林格名字,肯定是量身定做的,让张姐赔她肯定赔不起,我一下也没辙了。
我让张姐先回去,这事我和塞林格说,让张姐在这儿她除了哭哭啼啼也没有用,塞林格得更糟心了。
张姐惴惴不安地离开了,我就这麽一个人抱着贝斯站在客厅,光滑的白色琴身上倒映出我表情严峻的脸,我知道不用插电尝试,这把琴也已经“严重病变”,不可逆转了。
到下午两点半终于听见塞林格房间的动静,我等着他洗漱完下了楼,他看见我时有点意外。
“你还没走?”
我就把贝斯的事和他说了。
塞林格果然露出了好像人家拆了他房子的表情,他拿起贝斯看了又看,这麽大一间公寓突然就变得极度安静。
我问他:“不知道送回Fender能不能修?如果你要送修的话,我这就帮你联系。”
“这没法修,修回来也不是以前那把了。”他把贝斯放下,“命该如此。”
我也知道这很难修复,但没想到他直接就放弃了,似乎在那几分锺的安静中,他已经完全消化了这个噩耗。我突然想,如果是石头哥,一定不会如此平静地接受,怎麽也要死马当活马医一下,但塞林格不会那样,他好像天生善于接受悲剧,从不做徒劳的挣紮,所以所有悲剧在他这里都像弹不响的音符。
我说:“张姐让我问这琴多少钱,我没告诉她……”
“钱又换不回来琴,你和她说这把琴5000块,就这样吧。”
这把贝斯的实际价格可能是这个数字的好几十倍,以张姐的工资根本赔不起,塞林格这麽做只是希望让张姐记住这个教训,又不会过分为难她,这个价格既在她可以承受的范围内,也不是让她可以那麽轻松地付出的。
塞林格回头看我:“你留下来就是和我说这个吗?”
我点头,问他:“林赛哥,这把贝斯你打算怎麽办?”
“还能弹得响吗?”
我插上电源和音箱,弹了弹:“电路没问题。”但音准是不对了。
塞林格坐在沙发上,盯着我手里的琴想了想,问我:“你说怎麽办?”
“要不……挂网上做慈善拍卖?”
塞林格说都坏了拍卖什麽。
“是你的真粉肯定不在乎。”我说。
“比如你吗?”他擡头看我,“看它坏了你好像比我还难过。”
他眼睛里有一道光,新月一样的弧度,让眼神深邃如夜,仿佛是这满室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好像可以诱出所有人的秘密。
“迟南,”他说,“这把琴你带走吧。”
我愣了,不敢相信:“可以吗?”
“别偷偷卖了。”
“不会的!”我知道他在开玩笑,还是感慨得不行,低头打量白色的琴身,英文的塞林格激光名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说,“我会珍藏一辈子的。”
塞林格笑着说:“琴盒我记得在工作室,你装好就带走吧。”
临走前我还是忍不住回头问:“林赛哥,为什麽把它送给我?”
塞林格擡手扶上我背上的琴包,手指停在拉链头处,轻巧的银色拉链在他手指的碰触下颤了颤:“我觉得它也很喜欢你,让彼此喜欢的在一起,很正常。”
那天我就这样把贝斯带回了家,到地铁站被要求过安检,安检通道无法通过贝斯箱,工作人员让我打开检查,我想了想还是算了,不知怎麽的不太想取下来把它展示在衆目睽睽之下,便转身出了地铁站,叫了辆出租车。
回到家有种捧着海洋之心终于安全到家的轻松感,取出贝斯,接上电源和音箱,扫弦下去,贝斯的音色低沈醇厚,虽然音准有点偏,已经无法达到拥有绝对音感的塞林格的要求,但对我来说它依然独一无二。
他曾经是塞林格的武器,就永远是他的武器,他的战马,他的剑,他的盔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