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旗袍记 — 肆拾章

正文 旗袍记 — 肆拾章

宿馆外面响起助乐的太鼓声,我站在窗口一边抽烟一边向下望,原来又是花魁游街的时候。

抬轿的壮汉多是置屋的员工,上面坐着浓妆艳抹的艺伎,有专门持牌的人。牌子上会书写游行的分别是哪家艺伎馆的花魁。

艳红的灯笼下,围满了观看的人群,起哄和窃窃私语者不胜枚举,然而却独独有一个人吸引了我的视线。

只因为他在一群凡夫俗子中,与我映在窗玻璃上的表情是如此相似——同样的孤独落寞。

我念着他的名字:小田切武。

只见他站在桥头,穿着早已洗得浆白的旧军装,路灯照在帽檐顶端,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待得我推开窗,他已经走远。

那之后数次,我看到他徘徊在东桥附近,大概是过于无聊,我竟开始猜测他究竟为何如此做。

于是在一个细雨靡靡的早春傍晚,我叫住了他。

“小田切君。”

他回过头,闪过一丝惊讶。

“您认识我?”

因为我没有穿军装,而是普通的和服,所以他很惊讶被人叫住。

于是,我给他看了我的军刀。

小田切武肃容道:“失礼了,请问有何事叫住在下。”

“只是想知道为何您会在此地徘徊。”

他愣了一下,许久回道。“......大概是因为在下并不知道何去何从。”

一个失去了归属的军人,空有一腔热血无处可挥洒,颇有点“游侠”的性质。

我颓然生出一股亲近感,于是对他邀约道:“可否与在下同饮一杯。”

他欣然答应。

我们在一处居酒屋饮酒,互换自我介绍后,他对我提出鉴赏军刀的要求,于是我点头同意。

锋利而明亮的武士刀被抽出鞘的一瞬间,燃亮了昏暗的小居酒屋。小田切因为震撼而久不能语。

“这是一把真正的‘村正’。”

“这是父亲留给我的祖传宝刀,叫做‘镜月’。”

“哦,即是水月镜花之意?”

“是,所以它还有一把名叫‘花无’的兄弟。”

“有机会真想见识一番啊。”

因为这句话,我陷入了短暂沉思。

“怎么了?”小田切以为自己哪里失言,犹豫地看着我。

我回道:“那把花无刀,并不在日本。”

“那么是在什么地方?”

“满洲。”

“那没什么,只要仍在世上,相信便定会有团聚的一日。”小田切武仰首饮毕杯中酒:“其实,我从第一眼看到浅野君开始,便觉得您是个有故事的人。”

我掩饰地端起酒杯笑道:“哪里,说起来我到很想知道小田切君您的故事。”

“在下?”

“是。”

小田切武垂头端坐,十分颓丧的模样,许久振作地抬起脸,异常认真地问道:“浅野君,您如何看待‘二二六事件’。”

我仔细琢磨了一番:“为了天皇陛下甘愿肝脑涂地,是真正的斗士。”

然而小田切的表情却没有任何欣喜,只有复杂的微笑。

那之后我们喝了许多酒,不约而同地醉倒。

小田切说了许多事情,大多数却是关于自己的家事——

小田切家是传统的武士家族,幕府时已然没落,然而忠于效忠天皇和国家的祖训,他的曾祖父以及同辈的兄弟都为了明治政府的维新革命付出了生命;他的祖父参与了中日甲午海战,死于炝炮,尸体坠入海中什么也不曾剩下,带回来的仅有一面日回旗;他的父亲,参与过日俄战争,得到过胜利,也得到过荣光,可命运却和他开了一个大玩笑,在大正十四年“宇垣裁军”浪潮时被迫离开军队。因为不堪忍受如此奇耻大辱,于小田切十六岁那年选择了在家切腹自尽。

“......至今我仍记得倒在榻榻米上的父亲所流出的血,与母亲以及妹妹留下的眼泪,同样的多。”

于是,继承了这般武道家族的小田切武,只有从军一途。

因为除了做职业军人,他的人生早已没有任何退路。

这并不是他一个人的故事,可以说,是时下许多军人的特点。

“浅野君,你可真是狡猾啊。”

“此话怎讲。”

“一直在说我,你却让人一无所知。”

“我并没有什么故事。”

“怎么可能......你的眼神那么孤单忧郁,一定是有故事的人。”

“你想知道什么呢?”

“什么都可以。”

“父母早亡,如今孤身一人,老家在北海道室兰。”

“那里很冷吧。”

“是的,故乡的山野总是开满杜鹃花。落雪的海,还有无尽的雪原。”

“你没有结婚么?”

我摇头。

“总是有情/人的吧。”

我顿住。

小田切武哈哈笑起来,摇晃着端起酒杯。

我同样。

“为了什么干杯呢?”

“女人?”

“不不,还是为了天皇吧,天皇陛下万岁!”

那之后我与小田切武算是正式相识,他带我参与了一些同僚的聚会。大多是和他同参与过“二二六事件”而没有被逮捕的“皇道派”青年军官。

我意外的发现,其中只有我一个人是阶级成分不明的“统制派”。

原因很简单,皇道派的军官绝大多数是平民出身。他们被家族赋予期望,怀抱一腔热血参军,却发现这世上大部分的高等权利仍旧掌握在旧官僚和华族手中,不满和愤怒最终全化为了“天道酬勤”的口号。

四月,我于陆军士官学校正式毕业,祖父原想让我继续备考高等学府的“陆军大学”,然而被我严词拒绝。

这是个军人报国的动荡时代,我不想再耗费一分一秒在读书上。

于是我上报了志愿去前线参战的要求,最终却被上级驳回。

小田切武知道这件事后,为我打气道:“只要坚定不移等待下去,定会有效忠报国的一日。”

三天后,他请求复命恢复军籍的事情同样被无情驳回,那之后,他莫名一连消失了数个星期。

老松井不知从何处听说了我参与“皇道派”军官聚会的事情,特地跑来劝说一番:

“小少爷,您是不能和出身低下之人厮混的,如果被您的长官知道,对您的前途会相当之不利。”

“松井,我选择怎样的朋友,那是我的自由。”

“朋友?您还太年轻,所以无法理解,他们怎么配做您的朋友!”

“他们都是优秀的军人,如何不可。”

“您认为这世上阶级不同的两个人,能够拥有真正的友谊么?早晚有一天,当你狠狠地摔倒后,便就会明白这个残酷的道理,而松井我,绝不想看到您受伤害的模样。”

对于松井的话,我并没有多想。

然而没想到第二日,长官横山叫我去谈话,内容竟然还是关于小田切武的。

“浅野君,昨日在浅草发生了一起恶性伤害政府官员事件,当事人已被逮捕,但是口供显示,你曾参与此事件的策划。”

我立刻反驳道:“绝无可能。”

“唔......我想也是,你是个有光明前途的青年,但是犯案人说关于那名官员当天的日程,是由你口中所透露。这可是真是说不清啊。”

我皱眉。

“犯案人名为岸本次二,是陆军中士,和你有过聚会,这下有印象了么。”横山敏司不容我插嘴道:“直言而说,为了浅野君你好,我希望此次事件由你亲自调查清楚。”

“长官,您的意思是,要我去刺探‘皇道派’内部么?”

“不,只是需要你调查清楚一个人,如无意外,他是近来多起刺杀案件的策划人之一。”

“谁?”

“小田切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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