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和羽毛一样。
洁白，轻柔。
我将遮蔽视线的长发勾到耳根後，低眸，望着怀中沉睡的男孩，东悦。
昨晚约定的「明天」到来，我按照约定、一到放学便手刀跑来医院见他。
直到玩累了、东悦才倚靠在我肩上睡去。怕动作过大吵醒他，我拉过毯子、战战兢兢地换了个姿势，让他能安稳地枕在我的腿上。
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很神奇。
此刻的东悦没有昨天那样苍白的脸色，更没有受病痛所折磨的神态。只有和他哥哥一样，白皙透红的双颊，两道细长整齐的眉宇，坚挺的鼻梁，粉嫩的嘴唇，还有那沉睡中颤动不已的睫毛、睁开眼，彷佛拥有上万星辰的棕色眸子。
我由衷感谢自己所下定的决心。不论是东倞、东悦、帮助我的东澄大王、以及纪皓云──要是昨天的我想着「算了」，那後果又会是什麽样的呢？会比此时此刻好吗？
我不知道，也不敢想像……自己就这样和东倞、东澄大王、东悦擦身而过。
没有抓住他们任何人的手，没有走向他们……
不过，已经没事了。
没事了。
医生说他在急救苏醒过後，呼吸道变得宽广而平顺、没有发出沉重的呼吸声，他的神态上更少了好几倍的不适、不再像平日那样需要使用氧气罩，甚至跟健康的孩子同样轻松无碍。
虽然医生无法解释急救过後突然大幅好好转的原因，完完全全称得上是如实现流星愿望般的可贵奇蹟。而日後只要注意生活各方面的问题就可以预防复发－－不过这几日仍旧得住院观察才行。一心期待出院的东悦听见这消息时瞬间又失望得不得了，想必他肯定想快点离开这里吧……
不要担心，羽毛终究会化成强壮而美丽的羽翼的。
我轻轻握住他小小的手。
每一次的苏醒，都代表着你的成长。哪怕只有一丝丝也好。
「我来了！」
房门边突然传来自某大王朝气蓬勃的招呼声。
我紧张地赶紧将食指抵在唇上，以气音提醒道：「大王，小声！」
穿着水蓝色运动服的大王哒哒哒地小跑步过来，而後，拎着一件儿童外套和超人书包的纪皓云也老神在在的慢步到来。
由於纪皓云先回家去接东澄大王，所以比我晚了一小时才到医院。
「上了整天的课还不累吗？小鬼。」纪皓云无言以对的撇撇嘴。
「谁是小鬼？我是大王！」东澄大王不满的抗议，基於对方是纪皓云，估计已经很克制自己的态度了，只差没有小拳挥上去。
对啊，说也奇怪，东澄可是「大王」啊，一副谁也不怕的样子，除了我之外，为什麽偏偏会惧怕纪皓呢？
「对，我指的是『小鬼』，你干嘛硬要说是自己？」纪皓云随手就把外套丢到东澄大王小巧的脸上，「快点把你的生字簿拿出来写一写，再让我接到你们老师的电话，我就抢走你的电动。」
什麽啊？自己明明也爱玩电动、上课超不认真，他竟敢若无其事的威胁小孩？难怪东澄大王会乖乖听命於他。
「干嘛用怀疑我的眼神看我？」纪皓云双手环胸，挑眉不解的问我。
「纪皓云，干嘛要这样威胁大王？」我不悦的伸手将大王脸上的外套拿下。
东澄大王瞥了眼熟睡的弟弟，确认无事後、不发一语的从书包拿出铅笔盒和生字簿，一脸不耐烦的在窗边的玻璃圆桌上头开始写功课。
接着，纪皓云皱起眉，微微瘪嘴、百般怨恨的瞪视着我。
干嘛？我说得没错吧？我不自在的搔搔脸颊，移开视线。
「叛徒，东倞去哪了？」
「叛徒？」我感到刺耳的附和道。
「你是我这边的人，背叛我去讨好敌人？」
纪先生，请问我什麽时候变成你那里的人了？我眨了眨眼，索性跳过这个幼稚的问题：「东倞回家休息了，到七点才会来。」
纪皓云不悦地点点头，一屁股坐上了对面的沙发，从口袋中拿出手机开始战斗。
我也挺习惯他边专注手机边和我相处的模式了。
由於双腿都传来麻痒的感受，我一手扶着东悦的後脑杓，一手抱起他细小的双腿－－
「我来。」
纪皓云快步走向我，长臂一揽、稳稳地将东悦抱起、再动作温柔地放到床上，拉上被子；迅速得毫不拖泥带水，似乎已经很熟练於这样的事了。
「照顾小孩很上手耶，皓云。」我钦佩的戳了戳的他肩膀。
他拉起被子的手抖了一下，耳根泛红，否认道：「......才没有。」
「东悦出院以後，东澄也要回家了吗？」
「嗯。听我爸妈说，叔叔阿姨快回国了，东倞也不用一直照顾他们了。」
由於东倞的爸妈近年来必须到海外长期出差，导致打点家里的责任都落在了东倞身上，不过纪皓云偶尔也会去帮忙照顾小孩就是了。两家的关系真是可爱啊。
「说到这个！姐姐，你不是要来我们家玩吗？等到我和东悦都回到家，我就叫哥哥把你带来！」
东澄大王抬头，期待得双眼发亮的直盯着我看。
「什麽时候约好的？」纪皓云问。
「在公园厕所的时候啊。」我走到玻璃桌旁，和东澄大王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好啊，到时候你再让哥哥联络我吧！」
「太好了！」东澄大王笑得灿烂，翻了翻超人的铁制铅笔盒，拿出几片巧克力：「这个巧克力给你吃！我今天上课回答拿到的奖品！」
「你吃吧，这是你辛苦得到的！」我揉了揉他的脑袋。天啊，这柔顺的头发真是太好摸了。我舍不得移开手，一摸再摸……
「不要，我想给姐姐吃。我一拿到的时候就想要给你了！」
「因为工作关系，我不太能吃高热量的甜食欸……」可恶，不就是一点巧克力！我干嘛糟蹋小孩的心意！「啊，不然我－－」
「姐姐的工作！？噢！我知道的，皓云哥哥说是模特儿呢！超级厉害啊！」是纪皓云说的？不是东倞？我好奇地回过头瞅着面色无动於衷的纪皓云，对於我们的话题丝毫不感兴趣，早已坐回到沙发上打枪战。
察觉了我的视线，纪皓云开口道：「就只吃一些而已，又不是一口气变成猪。」
「对啊，哥哥说得对，你看，这里还有好多！」不知何时已经跑去拿书包的大王拉开拉链，迳自将书包倒过来，排山倒海掉下来的不是书籍，是好几包零食和点心！？
我叹为观止，这是什麽类似百宝袋甜食版本的书包啊？
「……你为什麽有一堆吃的？」纪皓云见我一脸惊呆、乾脆抢先帮我提问。
「不知道，班上女生给的？我明明拒绝了，可是她们都会偷塞到我书包里。没关系，刚好！都给姐姐吃吧！」
这小子行情太好了吧？这些分量，不就是全班女孩子的份了吗？
不，我如果拒绝了，就是辜负一个小孩的心意啊。可要是答应了，不就代表我会被一群小女孩们憎恨吗？！
我神经兮兮地瞥了眼敲敲滚到我脚边的糖果球：「嗯、嗯……等等你哥哥就会买晚餐来了，还是之後再一起吃吧？」
「好！」
我和东澄大王相识而笑。
「大王要喝饮料吗？我们一起去买。」
「走！我们走！」东澄大王反应极快的拉起我的手，向门边跑去，还不忘嘱咐：「皓云哥哥，东悦交给你了！」
我回过头，纪皓云什麽也没说，蹲下身、只身捡起满地的零嘴。口中还莫可奈何的念念有词：「……作业呢？」
我噗哧一笑。
面对孩子，纪皓云还真的是一个很会照顾人的「大哥哥」啊。
被大王强拉得使我微微弯下腰，双脚也忙着配合这142男孩的大步伐。我急忙高声道：「纪皓云，我也会买给你的，放心！」
和东澄大王前往手摇店的路上。
原本聊超人电影聊得正起劲，东澄大王望向一旁路过的小学生们，突然歛了歛笑容，低下眼眸，轻声道：「东悦待在医院已经三个月了，终於可以出院了。」
「姐姐，谢谢你。」
「谢什麽？」
「姐姐很温柔，你和哥哥他们不一样，不会因为我捣乱就生气，身上还散发着好漂亮的光芒──」
东澄大王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在他眼里，我就是那样的人吗？
「……没有啦。」我搔了搔脸颊。
「其实你打给皓云哥哥，说要和我做交易的时候，我很开心，本来以为以後也没办法再和你见面了……」
我一愣，「嗯？怎麽会不能见？我们已经说好了不是吗，我还欠你奖励耶？」我指的是猜中身高的奖励。
「因为大人们不是常常『随口说说』吗？在约定以後、那些大人就会跟没发生过一样，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明明知道大人都会这样，但我当下也是会忍不住高兴的－－不过，就算只是小小的约定，也不应该忘记吧？不是吗？」东澄大王愧疚地轻声道：「我以为姐姐也是这样的。对不起哦。」
我莞尔摇摇头，默默牵起他身侧空落落的小手。
他说：「爸爸妈妈很忙，常常说要带我出去玩，结果也只是敷衍我而已。我知道他们工作是为了赚钱养我们，但是，每次他们好不容易回家，我也还是会忍不住期待一下……」
「就连东悦的病情也是──因为东悦的身体状况很差、爸爸妈妈还有哥哥都怕我难过，才决定欺骗我。」东澄大王皱起眉头，苦涩地笑着，此刻的他完全爆露了超龄的早熟，使我倍感心涩……
他将头低得不能再低，貌似正压抑着某种情绪、难耐得不禁紧握我的手：「最常待在东悦身边的人就是我了，我怎麽可能看不出来？不过，既然爸爸、妈妈、哥哥都是为了我好，我也只能装作不知道那样，傻傻地笑着去见东悦。」
忽略他的痛苦，忘记他的眼泪，继续悠悠哉哉的过着「我自己」的生活。
我怔了住，几乎认不出他的声音。就像血流满地的伤口变成了疤痕；那长久以来，早已经自我癒合却留下痕迹的悲伤、也就是现在的这些话语……
「这就是爸爸妈妈他们希望我过的日子。他们不要看到我伤心对吧？所以我只能在晚上睡觉时偷偷的哭。」
他慢慢抬起头，眼神扑朔迷离，双眼的星辰黯淡、瞅着人潮来往的街道，看不透任何思绪……
我的脑袋里立刻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子瑟缩在床上，因为克制住哭声而啜泣颤抖的画面。昏暗的房间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人陪伴，没有人抱住他，没有人擦拭他的眼泪。
他的哭声乘载了过於沉重的伤痛。
独自承受。
「我装得好累，要装作什麽都不知道，像个白痴一样，就连每次去见东悦，都是在他状况比较好的时候才能去的，其实我心里……真的真的好害怕东悦会死掉。神明说，东悦的生命越来越脆弱，几乎就快要消失了……我只能不停的收集、给东悦送那些蕴含了大自然精气的礼物，维持他就要殆尽的生命。」
我眼里的东澄大王，是个聪明又神奇的孩子，调皮、但又善良温和，这样的他，明白的事情、隐藏的秘密，却有好多好多，全是他独自体悟出的。
没有人教他的那些体贴、成熟，一切都是他自己缜密思考後做出的判断。
没有人告诉他，不必自己忍耐……
『如果说忍耐是坚强，那大声求救不也是一种勇敢吗？』
纪皓云的声音又忽然出现在我脑中了。
还有那张毫无情绪的笑容。
「──因为东澄很坚强，才选择忍耐，因为东澄很温柔，才选择伤害自己。」
我停下脚步。向前捉住东澄大王逐渐松开的手，弯下腰，与他互视着：「我知道了这样的东澄，所以以後也不必在我面前忍耐了，已经够了－－以後，如果稍微有点痛苦，就对我大声呼救吧，不管怎样，我会拚命去救你的，大王。」
不管是东澄，还是东悦，我已经被他们这对双胞胎给吸引了……
我想认真对待他们。
此时，我们早已跃过斑马线、来到了昨天相遇的公园入口处。
东澄先是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紧蹙双眉，抿着唇欲言又止的……我耐心的等待着他，理了理他被风吹乱的头发。
过了一会儿，他终於回过神来，摇了摇我的手、害羞问道：「可以抱我吗？」
闻言，我的动作一僵，一股酸涩感涌上鼻腔，眼前更是一片朦胧。
我弯下腰，深深的拥抱他，安慰地轻抚着他的脑袋。
我这才意识到，我错了，根本不是伤疤。
因为没有癒合。
他才八岁、他才八岁啊……他是一个小孩，一个人隐藏得太好太完美，心底才会累积了满满的伤口和秘密，在没有人治癒的情况下，流了血，结痂，又再同样的位置受伤，继续流血，不断受伤，永远没有癒合的那一天。
东澄曾经是想要求救的，却不知道该对谁说、怎麽做，甚至又该相信谁？
真是够了。
「我总是在想──明明是双胞胎，我和东悦却完全不一样。只有自己平安无事的活着。所以，我是不是……连同东悦的幸福都一起夺走了？害东悦那麽的难受，难受到差点死掉？」
幸福？
他真的觉得自己夺走的，叫作幸福吗？
痛的人不只是东悦，还有大王你才对啊。
「这世界上并不会有一样的人。就连双胞胎也是，每个人都是完全不同的个体，有自己的思想、喜好、命运──」我柔声道：「虽然我们没有相处很久，但我猜……就算东悦很痛苦，见到你的时候一定是满脸笑容的吧？你们呢，对於彼此来说就是最大的幸福啊。」
「难道……大王不是这麽想的？」
「嗯……」大澄瞪大双眼，就像是听到了一个真正能解救、使自己心安的答案。
「唔、呜……」他不停的颤抖、啜泣，忍耐已久的滚烫泪水顿时倾泄而出。
「幸福有很多种样貌，有可能是从生活上、物质上、或者是和某个人一起创造的。只要拥有了，那种怀抱快乐满足的感觉，就是幸福。而大王因为有东悦在，所以觉得开心对吗？为了东悦，自己默默忍耐着、还努力收集那些礼物。」我轻拍他的背：「东澄大王没有夺走任何人的幸福。而是带给了东悦幸福，不要担心，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为什麽要让这麽小的孩子懂得这麽多？
东澄也好，东悦也罢，我宁愿他们什麽事也没有，每天无忧无虑的渡过，就和平日在路上看见的小学生一样打打闹闹的，让我将他们视为平凡的小孩，没有能与我相识的契机，就这样分开成毫无交界的平行线。
不要体会任何痛苦，开朗平安的成长。
有些人的早熟，总会特别让人心疼。因为这些遭遇，不应该要在这样的年纪遇见的……
「这些事情，以後我只跟姐姐说，我只想跟你说……所以，就算只是偶尔，你能多来看看我吗？」
我缓缓放开他，注视着面前这仍然不停滑落眼泪的的小脸，替他擦去泪水，神态坚定地允诺──
「好。」
夕阳西下，我们牢牢勾住彼此的拇指。就连一旁被拉得长长的影子也是相互连系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