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我对「向导」这个字有着不怎麽好的记忆。
其实也没有多麽严重,只是很小的时候跟着父母在国内旅游,印象中好像是参观了某个英国人留下来的领事馆(是高雄那个吗?还是淡水红毛城?我忘了),随口问了向导小姐:「好漂亮的房子喔!大姊姊家住这里吗?」
向导小姐只是微笑回答:「并不是喔,如果姊姊住在这里的话,就不会当向导了啊。」
事後回想起来,不知道她的意思是「有钱住在这里,就不会当向导了」还是「住在这里的话就没办法当向导了」,无论如何,这都表示了:
「向导并不是里头的一份子」。
虽然这跟我老是在英文考试时把向导(guide)拼成卫兵(guard)没有直接的关系,不过两者给我的印象是相同的:站在大门之外,带领其他人进进出出。
《莒青月刊》的「音乐向导」也是这样的性质。并不评论音乐的优劣好坏,也不会因某个人的偏好,只介绍某一类的乐种;就像热音社所嘲讽的,古音社没有玩音乐,既不搞乐团,也不办合唱,甚至不写乐评,仅仅是在音乐殿堂的门外提供初略的地图,让读者选择是否要进入那个圈子。
自己却从来没能进去过;不得其门而入,但也不是真正的「门外汉」。
如同现在的我一样。果然挺适合在「音乐向导」上撰文。
「我不喜欢这首曲子。」
门外传来一道略为低沉的女声。
「……你打招呼的用词还真特别。」
我回头望去,与那双浑浊的眼睛四目相交。
「只是针对偷窥狂而已。我刚刚在楼下已经另外先问候过玫娥学姊了。」
「就说我才不是偷窥狂……算了。」我已经懒得浪费唇舌了。
话说回来,照学姊的脚程,现在已经跑到图书馆了吧?柯佩雅怎麽会在楼下碰到她?
也许是被什麽事耽搁了,总不可能是刻意躲在楼下等柯佩雅来吧。
我拿起CD封面对照了一下播放音响上的曲目,现在正播放的是《普罗米修斯之造物序曲》(DieGeschöpfedesPrometheusOuvertüre)。不喜欢柴可夫斯基也不喜欢贝多芬,她到底是为什麽加入我们社团啊?亏我每次看到她,耳边就会响起贝多芬《C小调第五号交响曲》(SymphonyNo.5inCminor,Op.67)的初始动机(Anfangsmotiv)咧。
莫非她讨厌浪漫主义?固然贝多芬是介於古典跟浪漫中间,不太算浪漫派啦。真奇怪,明明她的形象很适合李斯特或布拉姆斯(JohannesBrahms)的说……虽说那两位音乐大师的风格南辕北辙,不过柯佩雅带给我的感觉就是那样──似乎总是充满着矛盾。
「你开口闭口就是讨厌哪一首曲子、不喜欢哪些人,你到底有没有喜欢的作曲家啊?」
连维尼亚夫斯基跟帕德雷夫斯基的国籍都没记住,我猜她昨天只是随便回答的,并不是真的喜欢这两位音乐家。
「嗯……喜欢的作曲家啊……」少女走进活动室,抽了一张椅子坐於其上,双手交叠在胸前,蹙起眉头深思了起来。
其实在问她的同时,我也反思了起来,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偏好哪一位作曲家……虽然平常比较常听浪漫派,但若要我说特别喜欢谁,我一时间也答不上来。想必柯佩雅现在正处於类似的窘境吧。
以社团成员来看,玫娥学姊大概是喜欢古典前期的吧,毕竟连手机铃声都设成莫札特,也许偏好英国巴哈、韩德尔、海顿跟莫札特等人的作品,至於采华社长……实在无从推测起。虽然她自称学过钢琴,但这无法作为判断依据;她带给人的形象也难以归类到古典派或浪漫派,反倒是让我想起她曾在「音乐向导」中提过的无调音乐(AtonaleMusik),然而社长是否喜欢那种风格,我就不得而知了。
「喔,」少女望着我,吐出了答案:
「邓雨贤。」
「………………你吓到我了。好歹也回答一个西方的作曲家吧!」
「音乐是不分性别、文化、种族跟国籍的!你这种欧洲中心主义(Eurocentrism)的想法并不好喔!」
「不不不,这跟欧洲中心还是东方主义(Orientalism)无关,我们古典音乐欣赏社本来就以西方音乐为主吧?」
「嗯~其实我并不喜欢西方音乐耶!对古典乐也不熟。」
「那你加入古音社干嘛!?」啊,我问出口了。
「比起音乐,我对美术比较了解,最喜欢的画家是杨三郎跟罗伯特‧马瑟威尔(RobertMotherwell)。」
「为什麽不加入美术社?并且那两位画家的风格也差太多了吧!?」
「有什麽关系嘛,反正艺术已经终结了。」
「人家讲的是现代主义!别随便套用啊!」
「顺带一提以上都是胡扯的,杨三郎跟罗伯特‧马瑟威尔是刚才美术课小考的题目。」
「对齁我昨天也才刚考过,难怪这两个名字特别熟……不对,不是这样的吧!」
看着我大声吐嘈,少女轻笑了几声:
「我是真的没有喜欢的作曲家。」
她放低了声量。而CD刚好也在此时播放完毕,活动室在管弦乐的余韵後显得特别死寂。我不禁有种想法,认为也许演奏会上的掌声不只是为乐团喝采,很可能也是为了填补这段时间的空白。
既没有更换CD,也没有继续翻阅月刊,我与少女相视而坐,在一阵难耐的静默之後,好不容易挤出了一句话:
「其实我也没有喜欢的作曲家。」
「你不是一直在练《舍赫拉查德》吗?」
原来你一直在偷听吗?
「但我也没有特别喜欢林姆斯基-高沙可夫。」
「你也有拉过德弗扎克(AntonínL.Dvořák)《G大调第八号交响曲》(SymphonyNo.8inGmajor,Op.88)第二乐章小提琴的部分吧?」
「你居然听过?」那是我把小提琴带来学校之後,第一次拉的曲子耶?之後我就没在拉过了……应该吧,其实我也不是很肯定。
「当然啊,技巧那麽差,声音又那麽尖锐,想不听也不行;并且,既然要演奏德弗扎克,应该也要选《第七号降G大调幽默曲》(HumoresqueinG-flatMajor,Op.101,No.7)啊,为什麽你老是找一些在大型管弦作品中的小提琴伴奏?」
其实你对古典音乐非常熟嘛!说的也是,毕竟她是硕果仅存的古音社新生之一,没有在一片退社潮中一起求去,而且还是光凭听觉印象就点出我那破破烂烂的琴技是在演奏《舍赫拉查德》及德弗扎克,甚至可以分辨出音乐的色彩感……
嘴巴上说没有喜欢的作曲家,可能也只是藉口吧──不知隐藏在她漆黑目光底下的真心话究竟是什麽。
倘若真的是既不喜欢古典乐,又没演奏过乐器,却可以具备上述的听觉才能──
这世界也只有一种辞汇能形容这种人了。
我叹了一口气:
「这也没办法,教我小提琴的人就让我学这几首。我也没有特别喜欢德弗扎克。」
我无意识地把桌上散乱的月刊(刚刚被学姊弄乱的)整理成一堆,正犹豫要不要泡壶茶来喝,却发现时间已经不早了──也是,每周总有两天会迟到的柯佩雅,在她出现於社团活动室时,往往都是夕阳余晖即将退去的时刻。
「喔?你的小提琴是跟别人学的吗?我还以为你是无师自通呢──看来你都没有好好上课。」
「……没有烂到那种程度吧?」
「也就是说,让你练那些曲子,是基於应付考试的策略?」
少女的问题让我愣了一下。
「……我有跟你说过参加联招的事吗?」
「没有。我猜的。」
她露出狡黠的笑靥:「并且猜中了。」
我不禁大叹一口气:「你套话的功夫真是一流……」
「是你太不会保守自己的秘密了。」少女眯起了双眼,冷冷说道。
「罢了,这也不是什麽值得保密的事,把名字往网路上一查就能知道了。」
身处於可怕的资讯时代,就算我想忘也忘不了:不管多久以前的事,只要曾经被放到网路上就不会消失──距离不到半年时间的国中基测与高中音乐班联合招考的报名表,当然仍旧大剌剌地摆在搜索结果的头条。
「所以呢?策略成功了吗?」
「本来就不是什麽策略……成功了我也不会在这里啊。」
在这里以普通科学生的身份,撰写着当作社团成果发表的「音乐向导」。
「是吗?我还以为你是『就算考上了,老子就故意不读音乐班!』那种人呢,不是有许多被父母逼着考上医学院、法律系,却又在放榜之後刻意放弃入学资格的考生吗?」
「你真的认为我是那种人吗?」
「没,只是安慰你罢了。」少女挑起了一边的眉毛:「真亏你这种演奏技巧还敢报考音乐班。」
「就说没烂到那种程度吧!并且我学科分数还不错,只差术科而已!」别看我这样,国中时我可是有国文小天才之称!──虽然只限於自己班上。并且我对音乐史及作曲理论的认知也颇有自信……在没有遇到采华社长跟玫娥学姊之前。
「音乐班本来就是比术科考试,你以为呢?」
「唔……这我也知道啊……」
即使普通学科跟音乐史方面表现不错,但我在实际演奏时却破头烂额……就好像说得一口好料理,真正下厨时却连盐巴跟糖罐都搞混一般地惨不忍睹。
回过神来,才发现我已经下意识地逃避到收纳着茶壶的五斗柜前。然而现在已经不是泡茶的时间了,但又不能傻呼呼地回到座位上,搞地自己有些进退维谷,只好假装是为了整理茶具,将五斗柜中的茶壶与茶杯重新调整了顺序。
我背对着少女,试图用很轻松地语气自我解嘲道:
「考试前,教我小提琴的人也说了:『不用多,别人只要一天比你多练习一小时,一年下来你就少他三百六十五个小时;国中三年下来,你就少了一千零九十五个小时,你拿什麽跟别人比?』──真的是,我到底拿什麽跟别人比啊……」
仔细一算,这里头的茶杯其实不只四个,柜子的深处还有一些许久没被拿出来的茶杯;说起来,这个茶壶的大小应该可以泡八杯的量──去年的社团成员是否曾经围绕在会议桌边,等着玫娥学姊沏茶呢?当时的社员究竟有多少人?采华社长也能入席吗?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猛然萦绕在我脑海中,彷佛是替我寻找另一条出路,脱离半年前就笼罩在我心头的阴影。
「虽然说的话很严苛,但还真是一个不负责任的老师呢。」
少女的语气似乎带了一点嘲讽的冷笑。
「不负责任?」
「是啊,如果他有心要让你考上的话,不管你有多驽钝、多懒惰,哪怕你的肌腱都练到发炎了,都该逼着你比别人多练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才对。」
「哈哈,这麽说也是。」我乾笑道。
只是他从来就没逼着我练琴,都是我自己安排时间。并且事实上,别说肌腱发炎了,我的手甚至健康过头了,连手指上为数不多的茧都还软软的;毕竟我并没有废寝忘食地练习小提琴──甚至於每周不晓得有没有碰它超过十二小时,只有考前半年才加强练习罢了,与一般学音乐的小孩根本没得比。
──你就这麽甘愿被放弃吗?
少女的声音宛如一道极为纤细的G弦琴音,惆怅而低沉,若有似无地滑入我的耳中,让我不禁回头望向她──
却只见到那双眼睛静静地回望着我,彷佛刚才那句话是我的幻听一样。
……也许那真的是我自己心底的声音吧。
「你……要喝茶吗?」
她轻笑了一下,翘起裹着过膝黑长袜的纤细左脚,一手抵着下颔:「不用了。」
干嘛又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可惜她的身材太娇小了,这种装模作样只让人感觉像小孩在耍脾气,一点威严都没有。
如果她平常在自己班上也是这副德性,应该没什麽人缘吧──说起来今天下午她是孤伶伶地在树荫底下休息,没参与体育课的样子,而且好像还被取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郡主」绰号……
「……为什麽用怜悯的眼光看着我?」少女瞪了我一眼。
「不……没事。」我别过头去,把茶具安置好之後关上五斗柜的抽屉。
「今天下午你也是一直盯着我瞧吧?真恶心,想用眼神让我怀孕吗?」
「怎麽连你也讲这种话!?是说,如果你当时有察觉到的话也给点反应吧,我还以为你没注意到!」
「一大队人马在眼前晃,我怎麽可能没注意到?只是懒得理你们罢了,并且你希望我做出怎样的反应?对着你们那群人猛招手,露出灿烂的笑容大声呼唤你的名字吗?」
「不,我也没说要做到那种程度……应该说千万别这麽做。你难道不怕别人误会吗?」脑中一瞬间不小心想像出那样的画面,不禁全身一阵哆嗦。
「之前就说过了:我不在乎别人的目光。」
少女转了一下眼睛:
「并且因为我忘记你叫什麽名字,只好打消这个念头。」
「虽然非常感谢你最後没做出那种丢人的举动,但我完全开心不起来。」
好歹记一下同社团成员的名字!我们社团也不过四个人而已,不会很难吧?
「诶?开心不起来?……难不成──你希望我对着操场、在大家面前喊你『偷窥狂』吗?没想到居然有这种癖好……许柏堤,你还真是个超乎我想像的变态……」
「我并不希望!并且你不是叫出我的名字了吗!?」
「话说回来,这间活动室里没有其他CD可以播了吗?我还蛮喜欢德布西(Achille-ClaudeDebussy)的。」
「不要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啊!再说你刚刚不是才说没有特别喜欢的音乐家吗!」
我忍住想翻桌子的冲动大声吐嘈道。
「我也没有『特别』喜欢他啊~」少女眯起眼睛,微笑拨了拨长过腰际的黑发。
「……算了……总觉得认真对你吐嘈,只会显得自己非常愚蠢……」
柯佩雅轻笑一声後站起身来,默默地走到放置CD与DVD的资料柜前,似乎在细细挑选自己想听的音乐,并且没有打算过问我的意见──经过了这麽久的「暴风雨模式」,她现在总算回到「宁静模式」;虽然那种从急板(Presto)猛然转变成慢板(Adagio)的突兀感,往往让我顿时无所适从,不过习惯之後也渐渐能掌握她的节奏──至少是确保让自己休息的时机。
瞥见她那隐藏在黑发底下的细白脖颈,让我又联想起了钢琴的音色,於是不自觉地在心底默默哼着《第十九号D小调匈牙利狂想曲》(HungarianRhapsodyno.19inDminor)的旋律。
我走回自己习惯的座位旁,把一些早期、应该不会出现玫娥学姊跟采华社长撰文的月刊放回资料柜上。毕竟有柯佩雅在身边,我大概没办法静下心来查阅那个叫「奥」什麽的音乐家资料。并且我总有预感,只要把玫娥学姊跟采华社长曾经撰写过的文章看过一遍,应该多少可以推测出「D」跟「C」指的是什麽──但那恐怕要耗上不少时间。
至於会议纪录簿上的「F.」跟「G.」,玫娥学姊已经给了解答,但显然跟乐谱纸上的谜题毫无关系,只是一段被废弃的社团传统罢了──「领袖」(Führer)与「随从」(Gefährte)。
就在我脑中想着李斯特的琴音、一边纳闷那家伙怎麽还没找到自己想听的CD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金属磨擦声──是某个铁柜在门扉被打开时发出的惨叫。
「喔,想不到还挺重的嘛。」
我回头一看,只见到橘色的百褶裙下显现出一个形状几近完美的臀部──柯佩雅正弯着腰,从底层的柜子里取出我的小提琴──她的腰还真软,一般来说都会蹲下去拿吧──不对!问题不在那里!
「喂!别乱拿别人的东西啦!」
「你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我的东西还是我的东西。」
「你以为自己是谁啊!?」
「你的女王啊。」
「说的也是喔──才怪!你是怎麽知道那个称呼的!?」
「今天下午你们班一直在那边大声嚷嚷的,你以为呢?」
「真是抱歉,我们班太聒噪了。」
我走到少女身边,她此时已经把深蓝色的琴盒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掀了开来。
「所以说,你为什麽要把小提琴拿出来?刚刚不是还在那边挑CD吗?」
「都没有我想听的。」她用着充满兴趣的眼神盯着带有层次感的深褐色琴身。「啊,我有挑出几张CD,麻烦你『封印』起来。」
「封印?」
「嗯,就是绝对不要在我在场时播放,否则我会更讨厌你。」
「是以『已经讨厌』为基准啊……」罢了,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只是我仍不免叹了一口气。是说她怎麽还是挑出自己不想听的作品,而非自己想听的作品?莫非她有自虐倾向?
「那麽,跟我的小提琴有什麽关系?」
「教我。」她勾起食指,轻轻敲了琴盒两下。
「………………啥?」
我不禁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幻听了。
「教我拉小提琴。」
「……说起来,贝多芬耳聋,巴哈、韩德尔则是失明,不光音乐家如此,莫内(ClaudeMonet)也得了白内障,梵谷则是为梅尼尔氏症(Ménière\'sdisease)所苦,在在说明了人体的感官还是有极限的,得好好保养身体才行,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别装作没听到啊你个偷窥狂死处男!」
「女孩子家别老是把『处男』挂在嘴上!」我若有这种女儿铁定会哭死的!「为什麽突然要我教你小提琴?」
「嗯?感觉很有趣啊?」
少女偏了偏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就因为这样?」
「就因为这样。」她皱起眉头反问:「难道你不是因为有趣才学的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摸了摸小提琴冰冷的四条弦:「……并不是。」
「那是为了什麽?」少女立刻追问。
「……那不重要。」我含混以对,带过话题:「总之,你也听过了,我的琴技别说出师了,连音乐班都考不上。」
「但还是比我强啊,」
少女不死心地试图把小提琴从盒中取出,却好像生怕把琴身弄坏似地,始终不知如何下手:「我可是除了小学音乐课的直笛之外,从来没学过乐器。」
而我则待在一旁,默默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
少女折腾了一会儿,最後还是一手叉着纤细的腰,一手指着盒中的小提琴,那双漆黑的眼睛直直地对着我:
「我命令你,教我。」
……敬爱的玫娥学姊啊,就算你废止了「领袖」与「随从」的称呼,这个社团还是存在着不可逆的上下关系……
「……拜托嘛~」身高矮了我一大截的她蹙起了眉头,眼睛微微向上扬。
「唔哇!好恶──对不起,我什麽也没说。那就先从姿势开始吧。」
迫於淫威,我只能毕恭毕敬地替她将小提琴及琴弓取出,并把弓毛栓紧、上松香,然後请她斜坐在桌子上,以配合我的身高。
待我绕到她的身体後方时……
「等一下。」她回过头来看着我:「你现在想干嘛?」
「教你拿弓的姿势,以及怎麽把小提琴架到肩上……你那什麽表情?」
「我在鄙视你。」
「请别这样,我真的心灵受创了。」
那眼神真是难以言喻地恐怖。今晚肯定会做恶梦。
「为什麽教拿弓跟架琴的姿势得绕到我的身後?你想趁机对我做什麽?」
「什麽也不会做!」「什麽也不会做?莫非你是……?」「够了!同样的哏不要再说第二次。」我打断她的装傻,左手拿着琴,右手拿着弓摊在她面前:「不然我要怎麽教你?」
「指给我看,不就行了吗?」
「……这话可是你说的。」於是我将琴跟弓都交到她的手上。
她接过两样东西後,可能是模仿印象中的姿势,摆出了大概的模样;然而也许是怕被琴弦刮到手,或是担心自己的力道拿捏不当,会伤了琴颈,指头仅仅是轻沾在琴身上……不过在我看来,我更怀疑她那娇小的肩膀真的能架起琴身吗?
我甚至有种错觉,以为她看似脆弱的身躯会因此被压垮。
「……这样?」她拿着弓,轻轻擦着琴弦,但只发出「嘶嘶」的磨擦声,连弦音都称不上。
「啊、啊……差不多吧,不过拿弓的手指应该要悬着,按弦的手指也是,还有两手手腕的角度分别是……」
大概又花了将近十分钟,才用比手划脚的方式把她的姿势调整正确……虽然我也不想跟她有任何肢体接触,但单纯以口头讲解所耗费的精力实在远超过亲身示范。
现在她已经可以简单拉奏一条琴弦──至於那个音到底是Si还是Do,其实仍不固定,她手指的按法毫无准度可言,声音一直徘徊游移;不过她的运弓相当平稳。好像有听说练过毛笔字的人,拉奏提琴乐器时运弓也会比较稳……也许她学过书法,或是特别锻链过手臂的肌耐力?
话说回来,我好像还是第一次这麽近距离看初学者拉琴;毕竟我已经过了初学阶段很久了,并且对自己的琴技往往没办法很客观地评断。
看着柯佩雅拉琴,不禁能够体会为什麽张爱玲曾有感而发地抱怨:宁可听胡琴调弦,也不想看小提琴的练习。虽然我没怎麽听过胡琴,但小提琴在初学阶段真的挺刺耳的──那杀鸡一般的锯齿型声浪。
「为什麽不选独奏的曲子,甚至不选小提琴协奏曲,只练习大型合奏作品的小提琴伴奏片段呢?」
少女唐突地接续着许久之前的话题,使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她提问之後,也没有催促我回答,专注在手中的弓与弦……然而连绵不绝的单一音阶让我心情越来越浮躁,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不止是那叽叽的琴声,还有从许久以前就一直累积下来的郁结。
「你知道……」我试图把话吞回肚内,但少女没有停下运弓的手,硬把我梗在喉中的话题勾出来:
「你知道全台湾每年有多少音乐学生毕业吗?」她用毫无上下起伏的琴音取代回答。「你知道台湾有多少大大小小的管弦乐团?每一年有多少演奏会?每一场演奏会的门票销售量是多少?」
──叽叽──
「这些我也不知道。」我自问自答地大叹一口气:「因为当时,我没向问我这些问题的人寻求答案,我自己也从来没去调查过。」
──叽叽──
「不过至少,我知道台湾连一所音乐大学都没有,顶多只有大学底下的音乐学院或学系;毕竟考试时如果有面试的话就麻烦了,所以我才去调查了一些,不过教我小提琴的那个人早就已经搞不清楚现在的考试方式究竟改成什麽样子,所以他其实也没有计划什麽应考策略。应该说他从来没打算让我参加考试。」
我终於抬起头来,正眼望向那双漆黑的瞳孔。
「所以,他才会问我那些问题。」
「这样听起来,你的老师简直是──」少女没有把话说完。因为解答已经了然於心。
是的。
他打从一开始就想让我放弃。
别说是小提琴了,他根本不想让我学乐器;事实上,他对小提琴的熟悉度远低於另一个乐器,但他不想教我,而我也不想成为他的模仿者,最後就阴错阳差地选了一件彼此都不太熟的乐器。
「虽然我不太清楚台湾有多少正式跟非正式的管弦乐团──因为过了一段时间总有乐团新成立,或是解散──但是每个乐团、每场演奏会,有一件事情一定是共通的,」
我看着被透过窗户照入的夕阳所笼罩的她,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
「只有一位『首席小提琴手』(Concertmaster)。」
顶尖中的顶尖──要靠多少人累积成平台,要付出多少汗水、泪水,甚至是鲜血,才能登上那个高度?我不会知道。
「因此,这就是我的答案。」我淡然地说道。
少女垂下眼帘,那双眼睛倒映出四条琴弦,闪烁着无机质的光芒。
「不过到头来,不要说伴奏了,我连高中音乐班都考不上;在最~最~最初阶的门槛就被绊倒了,事到如今也不必去思考那麽久远、庞大的问题了。」
就像远远就能了望到台北101的尖塔,但实际走到它的正下方,我们甚至分辨不出楼层的间隔,也看不到顶端,更遑论要攀爬它──精英的世界并没有直达电梯。
「你……真的不是因为喜欢才学小提琴?」
「不是。」我果断地摇了摇头:「真要说起来,只是小孩子一时的意气之争。」
少女没有回应,只是维持相同的频率、拉着同样的琴音。
无论怎麽攀爬,也感受不到前进的迹象,自始至终都只能仰望着相同的风景……继续维持竞竞业业的心态实在太折磨人……也许吧,得过且过的步调才比较符合我的本性。
「现在想起来,如果我花多点时间单纯准备学科考试的话,搞不好会考上前三志愿呢!现在就不会在这个阴沉的社团活动室……」
我轻声笑道:「也不会被你当成奴隶了吧。」
琴音戛然而止。
少女跳下桌面,把琴与弓放置於桌上之後,拉了拉微皱的裙摆。
「腻了。」她说道:「我回去了。」便勾起放在椅子上的侧背书包,头也不回地从活动室的正门离开。
少女离开活动室的速度不至於快到让我无法回应──但我并未出声。
那怪异的脚步声不久就消失於门外,而搁置在桌上的小提琴彷佛还残留着些许的回音。
看似突然,但不晓得为什麽──我并不觉得意外。
也许是我熟悉了她的行为模式,又或许是我对她的离去已是意料之中──其实两者之间的界限相当模糊吧?虽然我仍未了解她的心中究竟在想什麽、不晓得她为何要拂袖而去,但就像无法理解运算式的原理,仍旧能得出解答一般。因此,即使在瞥见她那一瞬间不合她的形象、露出宛如遭人背离的没落神情,我也没有任何反应。
毕竟从半年前,我已经辜负了许多人的期待。当然,背叛我的人也是罄竹难书;这也算是人生的必经过程吧。
我没有立刻把小提琴收起来。而是先绕到了资料柜旁,上面放着几张少女挑出来的CD。
仔细看了看被柯佩雅下令「封印」的专辑,分别是拉莫(J-PRameau)、坎普拉(AndréCampra)以及吕利(J-BLully)的作品……没想到我们社团不光是以维也纳为中心的那些「热门」音乐,还有这麽「冷门」的专辑;话说回来,怎麽她连古典派也不喜欢啊?并且继俄罗斯、德奥的作曲家之後,连法国音乐家也中枪吗?虽然学姊说过,音乐领域的好恶更为分明,但她的耳朵未免也太刁了。
就这样想着毫不相关的事情,不知不觉夕阳已经消失在地平线之下,校园像灌入海水的货轮一般,须臾之间就被吸入漆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