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文娟就没有离开。
其实这在文娟来讲,也是不可想像的,她以前独自在外面过夜顶多就是在淑美家,可还没有像现在一样,一声不吭的就不回家。第二天礼拜一要上课,不过现在准备要期末考了,礼拜一的朝会已经取消,全面改为自习课,或许可以晚一点到,隔天早上偷偷先回家换校服再去学校。
现在最头痛的是怎麽对家里讲,希望淑美晚上不要再到家里去,这样还可以说是在淑美家玩太晚了所以就直接睡在她家,要命的就是没办法联络淑美,村子里只有在村长家有一台电话,她不可能用那个联络淑美,忽然又想到,淑美早上好像有找过自己,不知道是为了什麽?
文娟还是没有说出她已经知道宪兵要来了,她想,反正哑巴如果明天一早就离开的话,或许也遇不到宪兵,她不想从她嘴里说出来,或许结果还是一样,但是嘴上不说,似乎就可以将别离的情绪延後。
她原来是这样想。
晚上九点多,储藏室的木门外忽然听到一些脚步声与人声。
储藏室里面什麽都没有,本来就没什麽事可以做,而且原来的计画是隔天一大早天还没亮两人就离开的,所以很早就入睡了,忽然听到门外人声鼎沸,哑巴「啪」一声就跳了起来,下意识的急匆匆想找个地方躲,忽然想到自己光着身子,在室内乱糟糟的在找衣服,文娟也被惊醒,模糊间还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门外就响起急促的敲门声,那扇木门本来就年久失修,锁也坏了,本来就只能掩着意思意思,禁不起这麽暴雨般的击打,整扇门「喀」一声的直接开启,文娟见到了门外站着父亲、文恩,还有两个宪兵。
在文娟的眼中,世界像是静止一般,她甚至没有觉得奇怪,父亲怎麽知道自己在这里?文恩又为什麽会出现?只觉得这一切都很不真实都很都很荒谬可笑。
不过宪兵倒是行动迅速,比对了手上的大头照,确认是本人之後,不等哑巴把衣服穿好,立即一个箭步冲上去将他压制在地。文娟一直不敢看父亲的脸色,不过从父亲浓重的呼吸声中,她知道父亲肯定是很生气的。
她只听见父亲对文恩说:「拿衣服给她穿好!」
文恩默默走过来,将文娟丢在地上的衣服递给她,文娟机械式的起身穿衣服,这才第一次望向了父亲,父亲不知道是因为她衣衫不整还是真的怒极攻心,望也不望她一眼。
文娟狼狈又尴尬的穿好衣服时,宪兵也做好了身份确认的手续,哑巴只来得及穿短裤,连上衣都来不及穿,就要被宪兵押解离开,经过文娟身边的时候,哑巴才来得及对文娟望过来一眼,刚好和文娟四目交接,文娟从他眼神中读到了失望与不解,还有一种被背叛的伤痛,文娟知道他误会了,但是她只来得及说:「不是我,你要相信我!」哑巴就被宪兵压着离开了猪舍的储藏室,之後就听得门外响起军用悍马车发动的声音并愈驶愈远。
其实他们的分离文娟早已经预知,只是不知道来得那麽快来得那麽突然,而且那麽狼狈,她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滩坐在纸板上不想动了。
此时张父忽然冷冷地说:「穿好了吗?走吧!」
文娟木然的穿上鞋,默默的站起来往木门走去。
文恩自从刚刚拿衣服给文娟之後,就一直站在门边,默默注视着室内发生的一切,文娟经过文恩身边的时候,忽然一个电光急闪,想起了某些事情,明白了她早上那句话:「我知道水壶在哪里。」是什麽意思,她轻轻对文恩说:「你跟踪我?」
文恩把头撇过去逃避她的目光,伸手拉熄了室内灯,说:「走吧。」
从覃家猪舍一直到文娟家短短10分钟的路程,父女三人都一言不发,张父走在最前,一路上头都没有回过,似乎这个时刻连看女儿一眼都不愿意,文恩走在最後,是害怕自己逃走吗?文娟忽然觉得很可笑,她跟这个妹妹从小不亲是不假,但她以为这只是兄弟姐妹之前的打打闹闹,原来......文恩是恨自己的吗?
就这样一路无语回到家里,张母似乎知道了什麽,等在门口担心地张望,总是不在家的文中居然也难得的在家,他似乎对於发生什麽事一头雾水,不过整个家庭现在气氛太诡异,他也不敢说话。
一进门,张父终於第一次开口:「文恩,去房里把你的制服书包还有换洗衣物拿出来。」
文恩不知道父亲想做什麽,但是这个节骨眼,还是乖乖听话的好,所以默默的将父亲说的物品从房里拿出来。
然後张父看着文娟,说:「你,进去。」
他现在连女儿的名字也不愿意说出口,不过文娟现在心如死灰,也不在意这些了,进到房里就直接趴在床上,今天发生太多事,还没有想哭的情绪,只是心里面郁结,如鱼骨鲠在喉间,很不舒服。
张父将房门关起来之後,就直接拿木片与铁钉将房间钉死了。
张母惊叫着说:「你在干嘛?」
文娟在房里听到张父说:「明天开始帮她谈婆家,没有任何条件,只要愿意接受她。」
张母说:「她明天还要上学......」
张父打断张母的话:「做出这种事还想上学?你知道我进去覃太太她们家储藏室的时候,她是什麽德性?你婆家谈得愈远愈好,最好人家不知道她的这些丑事,丢人!她出嫁之前,不准离开这个房间!」
文恩小小声的说:「那我睡哪?」
「你和文中睡一间!」
本来一直以为事不关己正在隔岸观火的文中,忽然发现火烧到自己头上来了,惨叫一声:「为什麽~~」
文娟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动静,忽然看到房间里还有一个窗户,心想,搞不好父亲留下这个漏网之鱼,或许自己可以从这边逃出去?
不过张父当然不会让她称心如意,他钉完房间门之後,就走到屋侧将房间的对外窗也钉了几个木条,中间留有几个大缝,算是房间透气与张母送餐的入口。
文娟发现最後一丝希望也破灭了,气极,索性闭上眼睛,不愿意看到父亲的作为,不过今天也委实太累,而且已经晚上十点多,眼睛闭着闭着就真的渐渐睡着......
※
「文娟......文娟......」
不知道睡了多久,文娟似乎听到有人呼唤自己,微微张开眼,发现木条缝隙已经照射进了强烈光线,淑美正站在窗外叫着她。
昨天整晚都撑着没有掉一滴眼泪的文娟,忽然看到自己最好的朋友,人顿时松懈下来,昨天的委屈、伤心、初恋的喜悦、分离的悲凄......各种复杂的情绪一股脑的全涌出来,眼泪就一直不断落下。
「怎麽啦文娟?我听说一大早你妈妈就来帮你办休学了。」
文娟泪一流,就再也止不住了,呜呜咽咽的一面抹着泪,一面说:「呜呜呜,现在......呜呜,几点啦?」
「早上10点多了。」
「那你怎麽没在学校?」文娟眼泪还是没止住,但最起码心情平复多了,讲话比较顺畅。
「下礼拜期末考啊,今天整天自习呢,老师只叫我们自己看书就离开了,所以我找一个空档溜出来......你先跟我讲发生什麽事?为什麽突然休学?礼拜六那天不是还好好的?」
文娟想到礼拜六那天,本来渐渐平复的心情又激动起来,哭得更凶了,断断续续的将事情一五一十的和淑美讲。
淑美惊讶得只能「喔喔喔」的回覆她,好不容易文娟讲得告一段落,淑美还没回过神,只能一直不断重复着:「天啊,天啊,你......你说你和那个哑巴......难怪昨天都找不到你......」
文娟将心事说出来之後,觉得心里面舒坦很多,看了一下墙上的时钟,说:「要11点了,你快回学校吧,中午吃饭的时候被老师发现你不在学校就惨了,不要担心我。」
淑美说:「那我下课再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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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淑美几乎天天来,也偶尔会带柏毅来,淑美也终於问清楚那一天淑美来找她到底为什麽,原来她要选中国小姐的事被家里知道,闹了一点家庭革命,最後只好退出选拔,淑美还信誓旦旦的说,绝对要去台北念大学,再参加中国小姐,到时候家里天高皇帝远,再也管不到她。
其实这件事对文娟来讲,是影响深远的,如果不是那天早上淑美在文娟不在家的时间来找她,文恩应该不会怀疑文娟出门的目的,进而跟踪自己看到自己与哑巴的相处,或许事情就会不一样,不过这件事错不在淑美,所以文娟也就没有说出口。
很快的,期末考结束,暑假也就来了。暑假来了之後,淑美来得更勤了,文娟都有点不好意思让淑美一直站在窗外与自己聊天,但是也觉得有点宽慰,毕竟一个人独自被关在房里,也很闷的,每天和淑美这样谈谈笑笑,日子感觉也过得快一点。
刚开始柏毅都是和淑美一起来,渐渐的,两人来的时间错开了,淑美说,两人轮流来,这样陪文娟的时间更长,但是文娟知道,柏毅更想的是与自己独处,之前淑美带柏毅来的时候,柏毅似乎完全不知道发生什麽事,不过在她们交谈的过程,柏毅应该也是知道了,只是柏毅从来没有主动提起,每次来都默默的递一个面包或是一小条覃伯伯从委托行买的巧克力,然後默默的陪着文娟一起吃。
村子里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什麽事,一直以为文娟是生了什麽怪病,所以不能上学、甚至连家门都不能出了,其实想想也是,父亲母亲都认为这是「家丑」,没事不会到处嚷嚷,淑美柏毅是好朋友,更不会说,文恩文中大家都觉得是小孩,讲得话都以为是「胡说」,没人会相信,文娟不担心这个,只是......现在有别的隐忧了。
文娟一向很准时的生理期似乎晚了两个礼拜还没来。
这种事没办法向柏毅讲,只能对淑美说了。
淑美知道了之後果然惊讶到合不拢嘴:「你......那天和他......到什麽程度?」
「你叫那麽大声要不要直接到村长室去广播啊?」文娟瞪淑美一眼。
「不是,我太惊讶了,我以为你们只是睡一起......」淑美压低了声音说。
其实文娟当初有点不好意思,所以那一晚的情形只有对淑美约略说说,可是现在情形不一样,只好全盘拖出。
「唉呦,帮我想想办法啊,我快烦死了。」文娟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说。
「要和你爸妈说吗?」淑美问。
「疯啦?被我爸知道还不把我打死?」文娟把头伸出来说。
淑美忽然说:「我听我爸说,他们逃兵被抓到的,先判军法,坐几年牢之後再送到外岛把兵当完。」
「唉呦,还指望哑巴吗?现在根本联络不上他,重要的事要先渡过眼前的问题啊。」文娟抓着头发说。
「那你有什麽打算?」
「先逃出去再说!」文娟坚定地说。
淑美看着文娟半晌,幽幽说:「逃出去之後呢?你的孩子需要一个爸爸。」
「我总不能看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啊,我听说榆白皮泡水喝可以堕胎。」
淑美听到文娟这样讲,吓得把头摇得跟波浪鼓一样,直说:「不行不行不行,我小阿姨当初就是自己偷偷喝中药堕胎,结果大出血差点死掉,太危险,不行不行。」
「那怎麽办嘛?」文娟快哭出来。
「我回家想一想,你等我晚上再来。」
现在淑美和柏毅「轮班」的时间都是淑美早上来、柏毅晚上来,所以淑美说晚上要再来的时候,文娟有点不乐意,她不想让柏毅知道这件事,不过淑美说完急急的就走了,文娟根本来不及反对。
这一天可能是文娟被父亲关进房间之後,最惴惴不安的一天,淑美说要想办法,但是她能有什麽办法?而且如果她来的时候,柏毅刚好也来了,那怎麽办?又没有办法和淑美联络,真是急死人。
好不容易盼到晚上,淑美居然和柏毅一起前来,淑美不等文娟有反应,直接说:「我跟他讲了。」
「你......」文娟又急又怒,说了一个字之後就口吃不知道该说些什麽。
淑美正色说:「你还记得我早上说过,孩子需要一个爸爸。」
淑美这样开门见山,文娟真是羞得无地自容,说:「但也不能......不能找他啊......」
淑美看了一眼钉在窗外的木条,继续说:「而且如果要救你出去,也必须要有一个男生,」她顿一顿,扫了一眼柏毅,狡黠一笑,接着说:「我想柏毅很愿意担此重任。」
柏毅微微一笑:「我愿意照顾你。」
文娟瞪了她一眼:「你妈才不会同意。」
柏毅淡淡说:「我妈拗不过我。」
淑美在一旁敲边鼓:「你想想,还有比这个更好的方法吗?」
其实文娟今天已经烦了一整天,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最好的方法,只是对柏毅有点......
柏毅说:「唉,到台北之後,我们先登记,在婚姻关系内把孩子生下来,之後我们再离婚,最起码不要让孩子父不详,这样好吗?」
「可是这样对你不好意思,委屈你了。」文娟嗫嚅的说,其实她也觉得,柏毅说的确实是个好方法。
柏毅温温一笑,说:「不委屈,我很希望以另一种关系关心你。」
淑美拍手一笑:「说定罗说定罗,什麽时候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