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遼歌短篇集 — 妳還記得嗎?

正文 遼歌短篇集 — 妳還記得嗎?

给十年後的我:

虽然有些老套,不过我决定写信给十年後的自己。

语涵,十年後的你还记得吗?

记得那时自己深深爱着的他。

深爱到甚至愿意为此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那个时候,没有钱的我们只能躲在脏兮兮的旅馆约会。泛黄的床单和他青涩却故作坚强的嗓音,一切的一切都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直到现在依然记忆犹新。

我们牵着彼此的手,好几次都说着要一起远走高飞,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展开新生活。想必那将会是色彩斑斓、眩目到令人无法直视的美好未来吧?

我们的歌声乘着风,穿过热情的南方岛国、喧腾欢闹的祭典、广袤无垠的沙漠、冰冻寂寥的森林、云雾缭绕的山脉之後,最终会抵达何方呢?会是那皎洁无暇的月亮,或者是更加遥远、遥远、遥远到在我们眼中只剩下微弱光点的星星上呢?

十年後的世界又会变得怎样呢?

我们又会变成怎麽样的人呢?

然而无论时光荏在,我们的爱都不会改变的,对吧?

对吧?

──真怀念啊。

坐在地板的语涵用双手捧着从书柜深处找到的信件,感触良多地叹息。

流理台旁的洗衣机发出砰咚、砰咚的声响,运转着滚筒。

两岁儿子趴在寝室的棉被发出的浅浅鼻息声。

带着冬日温度的微风从阳台吹入。窗帘与光影摇曳。

自己以前的确是个很喜欢倾听各种声音的小女孩啊。是呀,小女孩。

一想到这个词汇,语涵不知不觉笑了。

也唯有被称为小女孩的时候才认为一份恋情可以决定世界运转。

记得这封信应该还有後续。语涵开始翻箱倒柜,然而尽是找出保险公司的传单和直销手册,忙得满头大汗的语涵不得不放弃。

内心高涨的情绪猛然消退。

就像是鲜艳画面被迫从视野抽离,切换成无聊的黑白画质似的。

语涵也忽然觉得那封像是新诗又不像新诗的文章很丢人,随意对折後就放回书柜深处。

她将袖子卷起,捡起放在地板的拖把,继续未完的家务。

和丈夫结婚的这七年来,语涵认为是不好也不坏的平淡生活。

不对,能够这麽想,大概已经算是幸福的生活了。

语涵试着这麽说服自己。

然而对於她而言,所谓的「幸福」只存在於结婚之前。那种将胸口塞得满满的,甜腻兴奋到彷佛不找个发泄口就会爆炸的情绪,打从结婚後就不曾再有过了。

与之相对,学生时期充满了幸福的片段回忆,鲜明无比,时常萦绕於心,语涵甚至怀疑这些回忆将陪伴自己直到死去。

七年的婚姻时间说来不短,但是在语涵心底却比不过四年的大学或三年的高中生活。或许该说这七年的生活太过平凡不变,才无法在内心留下痕迹吧?

这时儿子的哭声传遍整个家。语涵赶忙将最後一道菜放上餐桌,走入寝室安抚。

抱起柔软却有份量的儿子,轻轻拍着他的後背,语涵忽然意识到或许这七年的时光转换为有实体的痕迹留下了,所以才无法留在记忆当中。

当语涵好不容易哄得儿子不哭的时候,门锁开启的声响传入耳朵。

丈夫回来了。

随手捏了捏儿子柔软的脸颊,小步小步走出寝室的语涵正好看见丈夫将西装外套和臭袜子一股脑儿扔进洗衣篮的背影。靠过去的时候,闻到了啤酒的味道。

「你又喝酒了?」

「没有没有,只不过是陪客户去现场看看。」

两颊通红的丈夫忽然转过身子,用力抱紧了语涵。

语涵没有挣扎也没有回抱,只是静静感受着丈夫粗壮的两臂和刺人的胡渣。

「喝酒是没关系,不过至少搭计程车回来啊。都说多少次别酒驾了。」

「搭计程车得花多少钱啊。」

松开手的丈夫嘟哝几声,忽然又变回一开始兴奋的情绪,快步走到玄关端着两包用塑胶袋包着的东西走入客厅。

「我从餐厅包了很多示范品回来喔,只有这种时候才觉得这份工作也不错。」

语涵愣愣看着丈夫兴高采烈地从塑胶袋中取出清蒸龙虾、蟹黄烧卖等一道道料理,忽然感觉有些气愤。尽管尚未厘清自己究竟在生什麽气,语涵依然强硬压下情绪,露出笑容替丈夫去取空盘。

收拾完餐盘後,语涵先确认儿子睡得正香甜而丈夫也不胜酒力倒在床铺後,这才披了件起毛球的长板外套,拿起钥匙小心翼翼地离开家。

搭乘电梯下楼,特地走没有警卫室的那条走廊,语涵来到了公寓外的停车场。

烦闷时将自己关在车子里面。这是语涵一直以来的习惯。

比起那个「全家」共享的空间,车子里面狭窄却「只有自己」的环境更令人能够感到放松。

打从怀孕之後语涵就戒菸了,然而,今晚不晓得为什麽很想抽。

打开副驾驶座的置物柜。那里是丈夫放烟盒的老位置。

倒出香菸後,语涵取出打火机点燃。摇曳的火光瞬间照亮黑暗又熄灭。

夜晚城市的各种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穿过金属的车壳,缓缓渗透进语涵体内,令她涌现自己和城市融为一体的错觉。

「……如果那个时候和他远走高飞的话,现在的自己又在哪里、做着什麽样的事情呢?」

疑惑的叹息卷入香菸的烟中,被呼啸而过的引擎声碾碎成冬夜的一部分。

今天晚上,自己和丈夫应该不会做爱吧?大概会和往常一样,待在这栋住有几百名住户的公寓一隅,面对面地互相依偎,感受彼此的体温直到入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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