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願惟君顧 — 九十 朱相

正文 願惟君顧 — 九十 朱相

「袁中舍,您那摞公文,可是拟好了?」王肃优哉游哉地撇去些余墨,提笔疾书。

……嗯?今天怎麽安安静静的。平时随便嘲一嘴,他就算不开駡也好歹回敬两句。

王肃心生怀疑,余光一扫。

袁俊正傻呆呆地望着堂前的牌匾神游。

老头子又抽什麽风呢。王肃清清嗓子:「见过殿下!」

殿下?袁俊一惊,瞬间回过神来,匆匆扔下笔向门前一揖。「咦?」怎麽……没人?他懵了,揉揉眼睛四下搜寻。

除了王肃和他,这屋里哪儿有什麽「殿下」。「你小子!」袁俊怒了,抄起一小包槟榔丝就冲王肃脑门上飞。

不料王肃一抬手,稳稳接住,不客气地抽出两根嚼了起来:「袁中舍,下次记得换个手法,这包都快给我吃完了……」

行,你小子额头长眼了?在这儿跟大哥我嘚瑟!袁俊慵懒地选了本褶子,细细品读,不忘「温馨」提示:「诶,人老了就容易手抖。昨儿不小心给撒地上踩了两脚,吃到沙子你别介意啊。」

「呕—」

靠,难怪今天吃着这麽硌牙,一肚子坏水的老东西!王肃气得血压飙升,抄起茶杯拔腿就往屋外跑。袁俊在屋里听得外头一阵哮喘似的咳嗽,还有稀里哗啦的漱口声,颇感不耐烦地掏了掏耳屎。

年轻人,幼稚。

不过不怪他。年轻的时候,难免……袁俊盯着黑黢黢的砚台,陷入沉思。

「袁俊,你个成不了气候的蠢材,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就你,还想当中书侍郎?我们中书省里容不下你个废物,赶紧收拾东西给我滚!」

……老朱。事情何必做的那麽绝呢。

哎,都怪右春坊这屋子,建的也忒糟心了,窗户嘛不多开几个,闷罐儿似的,叫人怎麽静得下心来!袁俊不爽,合上褶子一摔。

王肃正蹲在门边漱口呢,忽的屁股上就挨了一脚狠的,脑门险些磕上石阶。「喂!袁老头你特麽……」「王中舍,陪袁某聊聊呗。」

又是旧事吗。王肃扁扁嘴:烦不烦,都共事两个多月了,结果每次一聊天吧,这老头儿总爱提些十几年前的事儿。

偏偏是自己努力想忘掉的事儿。

王肃垂头,踩了踩嵌在泥地里的槟榔渣:「行。进屋说吧。」

「……事儿都翻篇了,别太往心里去。」袁俊见他神情淡漠,知道他心里又在难受,略有惆怅地拍了拍他的胳膊:「小兄弟,变成那样,真不怨你。」

不怨?王肃嘴角勉强向上拐了拐。

怎麽能不怨呢。一切都因为自己是个贪生怕死的流户,只是叫林府管家威胁了几句,便为了逃避杖刑,被迫当了林府的眼线。出卖好心收留自己的师父不说,到最後,明知朱相即将遭人迫害也不敢对他透露半句。

对啊。朱相为什麽会遭人迫害。还不是因为自己「尽忠职守」,秘密通报林府,说朱相为了查案,让师父偷偷监视後宫的动向。

……

王肃倒数第二次见到朱知由,是在尚未付之一炬的朱府旧宅,以不光彩的、扒在屋顶的姿态。他清楚的记得,那是十七年前,十一月十日,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後。毕竟,长安一入冬,晴空万里的日子就寥寥可数。

他揭开一片青瓦。

屋里,朱知由抻开一条旧棉被,小心翼翼地给妻子裹上。「事情快查清了。」他轻轻抚摸着妻子隆起的腹部,脸上的笑容心酸而欣慰:「没想到,现在还能陪在你们娘俩身边,真是好福分呐。」

「难为你了。」妻子看着他跪地聆听胎动的傻样,不禁莞尔:「过几天鹭鸣就要出来了。你啊,趁今天得了闲,赶紧去集市上挑点小玩具回来……」

「也好,这就去。」朱知由捡起椅背上的棉布袍,刚想穿上,却被什麽花里胡哨的东西晃了眼睛。

「夫人,您这补丁打的倒是随心所欲……」他皱眉打量了几秒,哑然失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背後脱皮了!」

妻子一听,愤愤地冲他扔了个棉线团:「还不是你,年纪轻轻的比老头子还抠门!不买新衣裳也就罢了,连布料也不多买点。我还不是没办法,得亏给鹭鸣做衣服剩了些边角料,你将就着穿吧,啊!」

「对对对!夫人教训的极是,我这就去买,现在,立刻,马上!」朱知由赶紧拾起线团还回去,对天赌誓再三保证,生怕妻子一激动伤着胎儿。

……一晃,三天过去了。

清晨,护城河里打捞起一具男尸。棉袍背後鲜亮的大块补丁煞是刺眼。

那是王肃最後一次见到朱知由。

据说是突发急病。

那,发黑的舌头,以及小臂上的几个针孔,又如何解释。

……

「小兄弟,都说了不怨你。」袁俊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另一包槟榔丝,抽了根递给他:「毕竟,当时你也只有十五岁啊。」

王肃无声地接过槟榔丝,喉头动了动。好巧,今天也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不过,可不能在阳光下待太久,刺眼,望着直叫人眼眶发热。

灰白色的地砖上,两人影子斜斜地拖了好长,指着同一个方向。

袁俊苦涩一笑:「该怨的是我。」

只是因为被朱相当众呵斥而已,就愤然辞官隐退,弃昔日的伯乐於不顾。听见他死讯的那天,还特意去买了坛好酒,本想庆祝,却喝着喝着失声痛哭。

若是自己没有离开……「好歹会点三脚猫的功夫,不走的话,说不定能把他救下来。」

袁俊回想起拜入朱知由门下的那天,时任右相的他起身从主案缓缓走下,伸手扶起跪拜在地的自己。「袁俊啊,我也只比你年长三岁,不必行此大礼。唤我作老朱便是。」

老朱总是不厌其烦地念叨,说什麽长安官场凶险,所以不论如何,首先要保护自己。可是他好像不懂什麽叫言传身教。

四年间,老朱都是和和气气的,除了十七年前那天。

……

「昌明坊那回,其实你,没想杀鹭鸣,对吧。」王肃闭上双眼,缓缓开口:「与朱相的私仇,不过是你糊弄上头的藉口而已。」

袁俊闻声,突然手一抖,整包槟榔丝如金针般洒下,落得一地浓香。

「小兄弟,你看。」他笑笑,捏起一小撮混杂着沙土的细丝,放进布包。

「我的确是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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