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朱砂碧玉佩 — 26巾幗鬚眉

正文 朱砂碧玉佩 — 26巾幗鬚眉

东四十条的道济医院,在光绪三十二年就有了,可是如今换了民国,好多老百姓依然觉得那里和洋人的屠宰场是一个道理。就比方天柱,他宁肯建议项家麒吸大烟止痛,也不敢把重病的少爷送到洋人医院。

昨夜项家麒又起了高烧,段成钰在此时终於开始行使少奶奶的指责,喝令不情不愿的天柱备车,直奔道济医院。

医院里的大部分医生护士已经是中国人,只有个别蓝眼睛洋人,今日接诊的这位高个子医生应该是个英国人。

“项先生的骨折造成了肺部损伤,他咳血这麽久了,应该早些送来。”高鼻子医生的中文很流利。

天柱站的远远的,始终以一种怀疑的眼光看着大夫。那医生估计对这种老百姓的眼神早就百毒不侵了,竟然冲他和煦的笑。吓得天柱连连後退。段成钰没心思观察他们,她满心都是病床上的人。

医生离去後,成钰坐在项家麒身边。他还是痛得厉害,说不了话,也喘不上气来。如今大夫给他打了针,他终於沉沉睡去。他床头一个大大的蓝色钢罐子,连着一根橡皮管子,接到他鼻子底下。医生说他缺氧太严重,这罐子里是氧气。也不知是氧气的作用,还是药剂的作用,项家麒睡的沉极了。一动不动,眉峰舒展着,像个孩子。

成钰摸摸他还是滚烫的脸颊,下决心要保护这还没长大的孩子。她要替他上战场,若有人再想伤害他,她要第一个挡在他面前。

翌日淩晨,段成钰回了酒店,仔细梳洗打扮,和哥哥段成冀一同出发。

成钰到的时候,银行的会议室里已经挤满了各色人等。西服革履的,长袍马褂的、中国的、外国的,所有男士都被出现在门口的段成钰震住了。

只见这妙龄女子,穿着素白的短袖白色衬衫,圆圆的大衬衫领子,给她增加了一份柔和俏皮。她画着精致的妆容,长发盘在脑後,头发帘微微卷着。金色的宽皮腰带包裹着她的仟腰,下面是散开的咖啡色长裙。若不看脸,分明是个西洋美人。看了脸,又觉得比西洋美人更添了一份精致柔媚。

段成钰身後,亦步亦趋的跟着白寿之、陈锡明,段成冀也装成银行普通文员跟在後面,他早上听说妹妹要做的事,哪里放心让她自己来,他虽是个哲学系老师,不懂金融,但好歹比段成钰多见过些世面,此时妹妹身边,能多一个人是一个人。

会议桌中间一个头发花白,带着金丝边眼镜的消瘦男子先站起来:“这位女士,请问您是?”

成钰站定,深吸一口气道:“我是项家麒先生的代理人。我是他太太。”

满桌譁然,此刻除了二叔以外,没人听说过项家麒还有这样一位太太。

成钰朝陈锡明使了颜色,陈锡明满头大汗的从提包里找出项家麒签字画押的授权文书,双手递给金丝边眼镜:“吴经理,请过目。”原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吴鼎昌经理。

吴鼎昌检查了文档,确认无误,示意段成钰入座。

坐在旁边穿着马褂的项家二老爷先发话了。

“今日这麽要紧的会议,从璧怎麽不来?段小姐自称项家媳妇,可是项家还没有承认呢。”

桌子上又嗡嗡声四起,人人都带着期盼的眼神等着看大戏。

成钰微微一笑道:“这位是二叔吧?从璧抱恙在身,想必二叔最清楚是怎麽回事。我是不是项家的媳妇,这本是家事,不必在这里争论。家里丧期未过,老太太昨日说了,其他一切从简。今日我有了授权文书,就代表我可以代表从璧签字。”说完,她把双臂放在桌面上、一手无意的转动着手腕上的翡翠镯子。二老爷自然认得那是大嫂不离身的物件,只得闭嘴。

吴鼎昌咳了两声,示意会议开始。项家大老爷早就留好了各种文书,自己名下的股份全部转交唯一的儿子项家麒。吴鼎昌只是例行公布。

二老爷越听越沉不住气,又打断道:“从璧病势沉重,如此重任,能否担当?”这会儿他又想起自己踹的那脚有多狠了。

大家都不约而同看向成钰。成钰微微抬头道:“项家麒先生只是继承股份,在银行里只担任常任董事,兼总稽核。银行各项事务仍是仰仗吴经理操持,并无大碍。”

二老爷一拍桌子:“胡闹,项家的家产,交给别人打理,自己只是一味不务正业。哪一家的东家是像他这样的?我大哥前几年身子不好,退居幕後还情有可原。如今项从璧正当年,还是这样,恐怕说不过去了!”二老爷对吴鼎昌操持家业早就不满。他恨大哥宁肯花钱雇别人,也不信任自己。

大家尴尬的看吴经理的脸色。他身边不远处一个美国人用英语问吴鼎昌:“吴先生,这麽说银行的经营模式要变化了?”另一个英国的董事也加入进来。还有一个带着法国口音的董事,在听完身边的翻译後,也急急的用别扭的英文问吴经理:“我们几个董事对您这几年的作为有目共睹。我对银行的信任是建立在经营理念上的,不是建立在项家的。”这些外国人对管理权和经营权分离的理念是认可的。只是这在中国还是难以推行。

段成钰立刻用英语说:“各位不用担心。项家麒先生决心已定。他完全信任吴经理。绝不会无端干涉吴经理的工作。银行原来是什麽样,今後还是什麽样。”

她又用法语对那个法国董事说:“并不是所有项家人都有发言权。对於持有股份不多的人,他可以发表意见,但我们并不需要表决。”

法语人一听乐了,笑着撇了一眼二老爷,然後用法语飞快的说:“项太太的法语真动听,纯正的巴黎口音。”

成钰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头。桌上的各色男士此时又对成钰变了眼神。人对於自己听不懂的东西,或是做不到的事总是肃然起敬。这个年月,能说洋文就已经够唬人了,这还是一个会说两种洋文的女人。

二老爷却是脸上挂不住了:“中国人开会说什麽洋文?”

吴经理扶扶眼镜,对记录文员道:“刚才英文和法文的部分,不是会议的正式内容,不影响会议正常进程,可以略过,我们继续。项家麒先生今後担任银行的常务董事和总稽查。除了股份的转移外,银行的经营模式没有任何变化。”他号称洋文对话不是正式内容,其实真正被他忽视的是二老爷的话。

气急败坏的二老爷噌的一下站起身,他撑着桌子冲着段成钰低吼:“你算哪门子的项家媳妇。那个逆子说在法国结婚了。没个证婚人,她原来又有别人的婚约,这分明就是私通。你那个什麽文书我看也有假。我是项家麒的亲爹,他的字迹我认识,那多半是仿造的。我看今天的会不用开了。被个不守妇道的的女人指手画脚,真是不成体统!”

段成钰毕竟是小姑娘,哪里会想到被人这样当众羞辱,脸色由红到紫,眼泪几乎要下来。段成冀站起身刚要说话,被眼尖的二老爷一下子认出来。

“你不是段家的老三。哼哼,妹妹还没过门,你们这些外戚就要相机而动了。各个没安好心!”局势已经快要失控,二老爷拼了命的做最後的挣扎。

此时大门却打开了,一个苍老的夫人声音响起:“老二,家里的事,还是回家再说。何必在这里让大家都难堪?你刚才说女人在这里就是不守妇道,那我来,是不是也不守妇道了?”项老太太一身素服站在门口,被项家麒搀着,面若寒霜。一屋子人都赶紧起身。二老爷没想到会把大嫂请出来,一时憋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大嫂,我,不是那个意思。”

项家麒低低的在他生父耳边说:“二叔,为了项家的面子,还是请您回避一下,在外面等待。你既然怀疑授权文书的真假,我已经来了,问题也不能称其为问题了。”他又对着会议室里其他人道:“我和二叔、母亲在外面商量家事。这里还是由我太太全权代理,吴经理主持。各位,抱歉了。”项家麒不想在这里争执,一方面是给生父保全面子,一方面也是因为自己不能久留。他虽然打了针,吸了氧,却还是站了一会儿就浑身发抖,眼前发黑。屋里这麽些人,他不想晕倒在大家面前。

二老爷自己也意识到刚才闹的不像话,此刻人心所向,他已没有回旋余地。他的股份本就不多,没有什麽发言权。此时离开,好过被轰出会场。他一言不发,转身先出了门。

待项家麒和母亲互相搀扶着出了大楼,二老爷已经快步走到院门口,站在了汽车前。项家麒站在银行大楼的台阶上,自上而下远远的看着他的亲生父亲。昨夜雨终於下透了,天上没有一丝云彩,阳光把一切都照的通透。即使隔得这麽远,他也能看到那人脸上的怒容。他知道,经此一站,他和这个骨肉之亲,终将渐行渐远了。

项家麒躺在病床上,鼻子下面带个橡皮管子。

段成冀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这让项家麒想起上一次在上海,两人谈话时,也是一个躺着,一个站着。项家麒有些气短。好像他每一次见成钰这个三哥,都低他一头。

“三哥,我本答应了要去上海名正言顺的提亲,让朱儿光明正大的进门的。没成想我爹如今去世了,家里又发生这麽多事,朱儿稀里糊涂的就成了我太太。如今我也不知该怎麽和令尊令堂交代了。”项家麒抬眼,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大舅哥。

段成冀眉头一皱:“怎麽就稀里糊涂了?太太就是太太,你不会今後不认帐吧?”

“不不……”项家麒吓得赶忙坐起来,眼前金星直冒:“三哥,我永远不会不认帐。只是太委屈朱儿了。我总想着给她一个惊动半个北平城的婚礼呢。”

段成冀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躺好。

“委屈不委屈,你去和朱儿商量。我这个妹妹,我最了解。她不在乎什麽轰动北平城,你只要实实在在对她好就行了。她为了你,可是什麽都豁出去了。婚礼这笔帐我会记得,若是我以後听到朱儿诉委屈,这帐要加倍算。”

项家麒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三哥,这麽说你同意朱儿留下了?你回去怎麽和父母交代呢?”

段成冀整了整衣领:“我虽然不同意你们这麽肆意任性,但是如今也别无他法了。我之所以决定把她留在你家,是因为那天在开会时,我发现自己这个妹妹,已经不是原来养在深闺里的妹妹了。如今的朱儿,有她的主见,不需要依靠谁,能自立自强。我很欣慰。她的这种变化,和在法国的三年历练有关。相信也和你的影响有关。所以……我把她留给你……也就放心了。”

段成冀别过脸去,带上金丝边眼镜,镜片闪烁,隐去他眼里的不舍。

送走段成冀,成钰回到病房,鼻头红红的,明显是哭过。

项家麒一下下揉搓着她每个指腹,又拍她的手背:“别哭。我就快出院了。然後咱们回家去,从今往後,从璧哥哥只对你好。比你三哥还好一万倍。”

成钰甩开他的手:“你是你,三哥是三哥,是不一样的好。谁也代替不了谁。”

项家麒赶紧赔罪:“好好,我不和他比。咱俩单好。昨个开会,朱儿真是给我扬眉吐气呢。人说巾帼不让须眉,咱们不互相比,咱是互相帮衬。”说完又装腔作势的吟起歪诗:“汝乃巾帼女,我为须眉郎,齐彼同心鸟,譬此比目鱼。衣用双丝绢,寝共无缝绸。但愿长无别,合形作一躯。”说到最後一句,项家麒忍不住浮想联翩,得意的笑。段成钰拿这没正形的人真是没办法。举起酥拳又舍不得打。

此时天柱拿着报纸急匆匆进了屋:“大少爷,您看看,今天新发的告示。”

项家麒接过报纸,成钰也凑过去看,掠过新闻时政,在最下面有一个豆腐块。是舒玉发的离婚告示。那人果然首信用,拿了地契,三日之内自己斩断情丝,回复自由之身。段成钰对这个只见了一面的情敌,竟然有些肃然起敬了。

项家麒反复看了三遍,确认这是真的。哗的一声合上报纸。陷在枕头里沉思。

“爷,您看,下一步怎麽办?”天柱俯身问他。

过了半晌,那人才开口:“天柱,我想吃烤鸭子了,去给我叫半只来。明日早上,我要喝酸泔水,还有焦圈。”

天柱听了一愣,这位少爷回国一个多月了,还是头一次说想吃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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