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耽美】何事秋風悲畫扇 — 何事秋風悲畫扇

正文 【耽美】何事秋風悲畫扇 — 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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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之大楚,地处南隅,燠热非常,雨时更添湿闷,令人惴惴难安;寡人在雨天阅读却特别沉得住气,上自国家政事,下自诸子学说,范围无所不包。」

「灵修可真是有定力。既然如此,臣欲撰写专供王於雨时翻看的读物,王有无特殊喜好?」

「近日来,寡人在考究自爱卿你出身地所发源的祭舞庙剧,寡人这才发现,自己真正想品味的,是欺凌一个人的心身,使其感到肝肠寸断,这般的细细愁苦,动辄观看总让寡人紧捉胸臆,嗟吁长叹,直呼痛快。唉,这种兴趣说来真惭愧,就算是灵均你,也会觉得寡人是个怪人吧?」

於是几番纠缠,几番离合,记不清谁来谁往,分不明真情假意,采两人一生的岁月,沾一人一生的眼泪,交织成一幅瑰丽感人的九歌图像。

屈原是那受到帝子召唤,便在帝子面前显得地位卑下的湘夫人;楚怀王则是那任由湘夫人上下溯回求索,在江边遍寻不得,甚至在洞庭湖内游走都未见其形迹,令湘夫人肝胆俱焦的湘君。

不论湘夫人再怎麽努力,湘君同样还是隐隐约约地在水一方,双方的距离从未缩短过。因为湘君从不为了谁而停留。

「灵修,我如此努力地想忘记你,因我的心每每想到你,便郁闷抽痛,却又无法阻止自己挂念你,这种心情何其难受。除非将我的心剜出来给你看,否则你又如何能体会呢?

灵修,见不到你的时候,是你乱了我的心;当我终於见到你,你又将我早已失控的思绪与回忆,翻搅得体无完肤。

你是我日日的烦忧,重得我无法放下。

为了你的善变与失信,我担心受怕;你说你从没想过要伤害我,可你是我一生最珍重的人,也是最大的梦魇。

我一生中最为憯恻,或最为喜悦的情绪,都只为你一人而生。」

正是--三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战国时代,这是中国最缤纷奔放的时代。

战争不断,社会的阶层、物资与人口流动不停,没有一方是稳定的政权。由於各方君王所需,百家学说齐出,繁花争艳。

这是最多天才的时代,也是被霸主们咨意榨取的人民们最愚蠢不知反抗的时代;是局势最精采多变的时代,也是世情最黑暗混沌的时代。

被宫人们讪笑作娘娘腔、被高官们说嘴成只会写绣花文章却没有真才实学的屈原,为了他的君王不惜犯颜直谏,他积极的赤诚却被所有人当作有病。他不禁愤然向天帝怒吼道:「--就算我有病,又何止我一人有病呢?这个世界病了,全部的人都有病!」

楚怀王被囚禁在秦国黑牢,即将赴死之际,屈原是在这世上唯一真心挂念他的人,他游离的魂魄就受到屈原的吸引,入到他最深层的梦境。

再也不必再看秦国那些狗官的脸色!在寡人最信任的灵均面前,寡人终於可以畅所欲言!

空有梦魂来去,夜夜绿窗风雨,断肠君信否?

才见到屈原,王就像是见到救命浮木般,前去紧紧抱住屈原,却空空的什麽都抱不进怀里。

一晃眼间,竟已到了这个天人永隔的时刻。早知如此,楚怀王好後悔,为什麽以前不好好珍惜屈原呢?迷惘了一世,空有生前英名,却到现在才发现,这具即将要死去的身躯所承载的这颗心,原来一直都心系着这个自己排拒甚久的人。

眼里湿热,他爬在地上,悲怆哽咽道:「灵均,你向来待寡人最好,你实在回答寡人:为什麽到了快要亡国的时候,以前支持朕的人,现在都回过头来指着朕,说一切都是朕不对?」

屈原一听,俱是泪眼婆娑,泪水潸潸落下,扑了满面。

他殷切地以双手搀扶身穿麻囚衣的楚怀王。那种粗麻料平时是给人制袋用的,想不到现在竟成了唯一能替他的灵修遮身蔽体的破布,秦国真是太可恶了……

以手梳理楚怀王蓬垢的乱发,「我的大王,我的大王--」屈原柔声呼告道:「臣真心觉得您的决定是错的,也秉告过大王,但是你不愿意去听臣对你说过什麽话啊。您应该回首,去看看自己究竟做过些什麽。」

忽然间,火光划破墨黑梦境,焰火鲜亮的狰狞场景里血溅四处,白起攻破郢都,投下第一把火,士兵效而仿之。不过一柱香时间,先人前後花费好几百年所攒积下的富丽宫殿,全被秦国军队烧毁。皎月映衬下的血色火舌吞吃掉一切美好的事物,宗庙以及珠宝堆砌成的玉栏纷纷倒下,只余烧得焦酥的梁柱仍在苦苦撑持着。

对着这般地狱景象,楚怀王非但不再流泪,反而大笑出来,「哈哈哈…哈哈哈!!是,是寡人错了,错了!就算是这样,也都不重要了!」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果然,果然,往事都成梦了!我们之间的种种恩义,大概也像这些宫楼台榭一样,烧成焦土了!

相隔已经三十年,失去的岁月再也追不回来,楚怀王却好像回复到少年时代那般,亲昵地揽上屈原薄瘦的肩膀,只可惜他揽不到,就跌在地上,呵呵笑道:「灵均啊,自从发生了让你最在意的那件事以後,寡人已经好久没有与你一同在夜里独处过。不如你现在就宽下心来,与朕共赏这凄美的火光吧!--这场火,彷佛红衣女子们在跳舞一般,烧得好盛大,就是祭典时的大篝火都比不上,真的好漂亮、好漂亮啊!能见到如此美妙景致,就是要寡人一死…都甘愿了……」

屈原默默以袖抹脸,心想道:『我这麽爱护我的国家,战国时代的趋势一向是只要能发挥长才,就算报效别国君王都在所不惜,我却死都不愿离开楚国,而今看到代表国家的庙稷被烧,我竟忽然间轻松下来…怎麽会这麽矛盾?这样的我一定是疯了!』恐怕是因为,屈原在此刻明白了,能够再羁绊他的,都失去了,一件都没有了,再也没有什麽是他的责任了。

而楚怀王心情亦然吧。他摇摇晃晃地起身,竟是随着这舞蹈般正在摇曳的烈火,也跟着手舞足蹈起来,口里喃喃唱着祷词。见状,屈原心道:『灵修也疯了,疯得比我更澈底。这样也好,我就能陪他一起疯,两人会比较般配。』

--我们不能相守,是天注定的,因为我们两个都是疯子。疯子,要怎麽互相体谅呢?

这不是一则专述君臣的故事、不是爱国故事,也不算真正的纯文学、纯历史故事。这只是在想办法以最贴近的心情,去融入并纪录两个无法互相理解的人,想在一起,却又不得相守的平凡故事。

这种感觉,就像蜡烛即将烧尽时,金杯里盛着化作水状的蜡油,平静沉稳彷佛失了温度。忍不住去触摸它,蜡油就在指尖凝固起来,自己却久久都无法确切感受到指尖那份辣烫。这般使人不知觉的痛,是多麽抽人,更何况,这持续了屈原的一生。

写下〈招魂〉之前,屈原才知道怀王的死讯;不必任何村人来通知,他的心里已经明了--彷佛有一丝紧线,在心中最重要的部位,绷断的痛感--只有怀王的死,才能令他有如此的感受。

江边一望楚天长,片帆烟际闪孤光。思随流水去茫茫,兰红波碧忆潇湘。

站在汨罗江边,由巴人後裔的他,一一排设招魂用的道具。他向天昭告道:「就算王不接受我一片真心,我亦奈何不了他。但我如此担心我的灵修,希望他至少能好好过活,可惜他就这麽死了!客死异乡,盛装屍体的棺木还是由秦国的木材作成,多麽屈辱,这都是我的责任啊!是我放任他自己去死的!」

曾经多麽想与大王共同生活,多希望年少时期,上午闲看童捉蝶、晚间共眠一舸听秋雨的日子,得以这麽留住。只可惜,不管愿望再怎麽平凡,如今也成黄土一杯,是昙华一梦,过往云烟。

「唰--」屈原将祭坛上摆设的酒杯高高举起,酾酒临江。「这一杯,谢河伯,感谢河伯先前的救命之恩。」

再斟满一杯,凑近嘴畔,一仰头,咕嘟咕嘟潇洒喝下,却是欲将沉醉解悲凉,越解越愁。「这杯,祭奠我自己,祝我接下来的路,能走得一帆风顺。」

「最後一杯,献给灵修您。你我各饮一杯,此恨平分取,寂寞朝朝暮暮……」再洒一杯进入江中。强烈的太阳把江水蒸腾得好像要发出酒味来。

喝得昏昏沉沉以後,正是精神都进入了游离,连最後的理智都要一起抛入文章中,不再复存於脑识。屈原一把摊开祭坛上的竹简,凉凉地笑着,振臂提笔欲画。

「《左传》提到人有三不朽,可惜屈平鄙贱,不能立德立功,遂知一个人的陪伴或是心愿都无法永恒,只有那人的精神与心意能寄托在文章之中,与文章一同长久留存至千万个後代,因此,我要将我这些意念,全都用最至情的文字纪录下来。我也知道,因为只有我有这般的情痴,将来再难有人得以超越我!

「不怕後世对我有如何评价与误解,至少写成几帙文章,就是已经仙去的王,他的幽魂也有机会能看见。我要让灵修的名字,还有我的名字,被写在同一本青史中--长相伴……」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招魂结束以後,没有人知道,屈原是否真的招回怀王的魂魄。人们只晓得,屈原也跟着去了。

年岁徒增,虽然为屈原烙下抹不去的沧桑,却未曾带走他一丝美貌。三十年下来,这一张白净的脸,仍然保持着熊槐一开始最喜欢的模样。

也许正是「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屈原本来就不适合活得太久,否则就会失去他应有的风华。投江时,他初生的一绺白丝随风飘逝,并未在他沉入江底的屍身上,成为白壁上的微暇。

他要当怀王最喜欢的如玉君子,他要当最纯净的那块玉。屈原说,他永远都不要被这世道玷污,也不让平凡人的斑驳岁月去抹杀他的丽质。

§

世传,宋玉与婵娟同为屈原嫡传弟子。

宋玉风流,婵娟美貌,一双璧人後来果真结为连理,添一椿世间美谈。

花婵娟,泛春泉;竹婵娟,笼晓烟。这婵娟本是指美好的意思,而婵娟姑娘人如其名,娇韵欲流,很得所有人的喜爱。

此时两人在竹篁外幽步,屈原则是静坐在溪边濯足。

此时分明是牵着婵娟的手,宋玉的心却全在他的夫子身上。当时婵娟要他暂时离开屈原,宋玉不晓得婵娟对屈原的温柔与用心,现在反而不待见她了。

屈原在潺潺溪水声的催化下,又坠入愁云惨雾之中,眼神飘邈,不知道在想什麽。所有人都说屈原疯了,事实上,屈原真的疯了,他不吃不喝不睡,说出来的话都是胡言乱语,好像再也不会好起来。

远远地,宋玉的目光未曾离开过屈原的身上,他时刻关切屈原,因为屈原早先已经投过一次江,附近村人都说是被河伯救起来的,可是这次再做出傻事,就不知道能不能再获救了。

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屈原祖籍丹阳,是楚王室的近亲。他博闻强志,在族人里素有名气,弱冠那年终於被召进宫中为官。

当时他正年轻,也是第一次离乡背井,来到车水马龙的郢都。

丹阳是淳朴之地,盛产柑橘,气候宜人,与郢都这般工商聚集、民房林立的景况大不相同。

少年正在新奇地四处张望,他还不晓得,这座集一切繁华美丽,彷佛金子打造出的国都、这些围绕着凤楼龙阁的花遮柳护,并没有在未来的日子伫立得太久,却是郢都千村寥落、国破家亡的景象,才真正被他永远保存在〈哀郢〉一文之中。

姊姊女嬃陪他一起来到郢都,当屈原越来越接近宫殿,心生怯步时,女嬃便轻轻搂他,拍拍他的背,让他安心下来。

「我还年轻,学识不够多,如何能进宫为国效力呢?」

「可以的,平儿,正是因为你出类拔萃,才有进宫的资格。尽管距离遥远,姊姊回到故乡以後,也会日日为你祈福的。」

将一小朵白色的橘子花别上屈原的衣襟,一股清新的故乡气息立刻舒缓了屈原即将见到大人物的紧张--年少的、与他同年的楚怀王熊槐,将要亲自召见他,这让屈原整个人从脚底到头皮都在发麻。

「平儿,姊姊只能送你到这里,接下来,这些玉阶要由你自己来爬。」女嬃放低了音量:「只是伴君如伴虎,对王要心存提防,宫里的人你一个都别相信,只有族人是真正爱你护你的。如果你受到伤害,就辞官归隐,回到乡里吧。」

屈原却早已拿定主意,一旦他踏入这个宫中,就誓与王、与国家共生死,他绝对不会违背自己的誓言,不论必须经历什麽大风大浪,他都绝对不会像姊姊说的那样夹着尾巴逃回家。

苟余心之端直兮,虽僻远其何伤?早在他真正的人生即将开始之际,他就已经选择了一条最艰困难行的路途,而他执意孤行,不悔!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屈平,将来你将与寡人共天下!」

这是怀王见到屈原时,开口的第一句话。

屈原一听,立刻心神荡漾,一颗心躁动得难以安抚。他还不知道,与王共天下的人,从没有一个好下场的。

年轻的他愿意花一生去相信一个人、相信那人随口承诺的一切,只因为淳朴的他觉得面前这个人非常真心、以为楚怀王是真心喜欢他。

屈原小名正则,为人总是太过正直,不知防人之心为何物;他既愿意单单地付出,他就不明白世间的真理其实如此--有谁愿意没来由地去爱别人,或者单单给予别人什麽呢?

楚怀王熊槐,他年少即位,一对剑眉,一双朗目如星,方正的脸孔,强壮的体魄,看起来是个将来会大有作为的人物,不单单外表出众,就是武艺文采都有所领略,是杰出的少年人,作为後起之秀,各方霸主无不提防;只可惜他与商纣王如此相似,同样帅气、同样健壮、同样一身天才,最後却将自己与国家都葬送在奸人的挑拨以及耽溺享乐中。

熊槐天生有贵族气质,风度翩翩,玉树临风;他具备的王者之气更是能自然而然吸引所有人替他卖命,眼下就已经把初出茅庐的屈原迷得颠三倒四。

屈原立刻对怀王心生憧憬。在乡里,由於他天赋异秉,又有良好家学,族人却大多是平庸之辈,无法与他言谈,使得他曲高和寡,没有同年纪的朋友;怀王谈吐间却始终这麽有自信,他落落大方的表现真是引人入胜!屈原终於找到真正让他想结交的人,是一位高尚得连自己都无法匹配的人。屈原心想,不论如何,他都要成为这位王者真正推心置腹的人!

至於楚怀王,当屈原趋步向前,一股橘子清芬立刻扬进他鼻里。见屈原眉目清秀,面皮白皙,一对丹凤眼生得很是美艳,一头墨黑的柔顺青丝才到绾冠的年纪,七尺白衣秋水无尘,人本来就是喜好美的动物,楚怀王更是对美貌的屈原大感兴趣。

一番交谈以後,楚怀王把屈原的身世家底全都问了出来,又见屈原的用字遣辞十分讲究,怀王才知道这个人不只是个绣花枕头,肚子里也很有墨水,甚至比宫里所有人都更有能力。宫中居高位的官吏,大都是自中原招揽来的才学之士,这些人全都看楚怀王尚年轻,就一直想着用各样方法来欺骗他;只有屈原的才学艳冠群芳,却没有丝毫中原官吏的油条气质,为人可是真淳朴实。

将屈原襟上的橘子花拔起,凑到鼻子前一嗅清芳,这朵花就与佩带它的人同样清纯。楚怀王微笑,将顶上的金花簪抽下,代替橘子花,插上屈原的衣襟。

这麽贵重的东西,真让屈原受宠若惊!楚怀王却不觉得如何,「寡人太喜欢你了,想多认识你,想再与你更亲近一点。你是如此直率脱俗,就像天上仙人一般,不染凡尘。」

这还是第一次被如此称赞,让屈原整个人彷佛飞上云端一样飘起来了。他没有怀疑对方说的话简直太过随便--第一次见面就喜欢,这不是很奇怪吗?总是挂在嘴边的喜欢,怎麽会有价值?

但屈原还太年轻,不了解这些世故,只沉浸在幸福的错觉中;他不晓得,在残酷的未来,当自己无法自制地越来越喜欢楚怀王,楚怀王却压根没有喜欢过他。

屈原右手按心,在楚怀王面前半跪下来。向来洁身自爱的他,此时竟一点都不怕楚怀王脚底的尘土会脏了他的白裙。

这是一个誓言。是他单方面对怀王所发下,而对方浑然不觉的誓言。屈原一字字,确切地朗声道:「你是我的王。在我们族里,带领我们的就是大巫师。我愿称你作『灵修』,这是大巫师的名号,让你作我的主,也愿你差遣我,让我作你手下的仆人,请你称我为『灵均』。」

指九天以为正兮,夫惟灵修之故也。

在这里,让皇天为我们作证,从此我们彼此相称,这一世我将心交给了你,我与你就不会再相离。

在他族里,从没有谁愿意去服从谁,只有女子会向他的丈夫臣服,称丈夫为「灵修」……

只是一个外号,楚怀王不以为意。

作为此次约定的信物,他将一把挂玉的白绢扇交到屈原手里,「好,寡人允爱卿如此称呼,那麽,爱卿,从此寡人也唤你作『灵均』。」

这句话,视同答应他的告白般,让屈原欣喜若狂。但他向来内敛,硬是将这份心意收藏起来,不敢在怀王面前表现出来,就怕唐突了面前的尊王。

把玩着扇柄吊挂的璧玉,屈原从此发誓,自己要当个洁身君子,要跟这块玉一样,永远乾净无暇;在他的灵修眼里,他要求自己永远都要像这第一次见面一样,「不染凡尘」。

§

古时候,医这个字写作「毉」,下方的部首是巫。

屈原出身巴族,父亲正是族里的大巫师,姊姊女嬃也是族里的女巫。耳濡目染之下,屈原对神只、祭辞以及相关历史了若指掌。

屈原家中平时就是担任为族人治病的角色,而且从没出过差错、屡试屡灵。这是因为他们的花园里,种植着各种不同的香草,时常用来治病。

这些香草都是後来《神农本草经》中所载的「上品」货色,用多不但无害,还能延年不死,珍贵可见一斑,也唯有像屈原家如此有灵气的宝地,才能种出这些良方妙草。

巴族每年都遵守节期,风雨无阻地固定祭祀,为了让天地神悦纳族人的心意,这庄严隆重的仪式一天都不会迟。

屈原从小时候到长大都没有错过任何一次,对使用的面具、柺杖、舞衣如数家珍。这是因为他的姊姊女嬃年年担任祭司,一身红衣,一头鲜花,手舞大扇,在族人围绕的大圈子里翩然起舞,姿色十分美丽。附近乡里都说,因为丹阳出了女嬃这个巫女,她的姿色悦神耳目,才使得该地年年丰收,无旱无涝,甚至能培育屈原这样的一个聪慧天才。

屈原在郢都定居,不过数月,已经对郢都失去热情,不但嫌此处太过寒凉,闻惯家中香草气息的他,甚至觉得郢都到处都是车马扬起的泥土味,臭死了。

把玩怀王御赐的白扇,不由得想起姊姊起乩时山鬼入体,手持双扇,一边狂舞,一边向众人喃喃低诉,一吸一吐均是神灵气息的美妙丰姿。

於是他亲自到野外采撷各类香草。这些在城内以高价兜售的香草,其实都隐身在郊外的杂草之中;杂草易生,总是习於侵夺香草的栖地,相形之下香草就更加稀少,惟有屈原蕙质兰心,能一一识别出它们。屈原还采了一些,用兰草织成的篮子装起来,带回宅邸栽种。

他悉心将花草一一编上扇子,使普通的白绢扇摇身一变,成了一把只要轻轻摇动,就会吹送香风的宝扇。这扇子真像是姊姊舞扇时所持的大扇子,插满了香韵和谐的鲜花们。

屈原才二十岁,就已经当上楚怀王的左徒。左徒这个官位,有人说是谏官,或是副宰相。

他一身脱俗白衣,平白多出一条脱地玉带,将他纤细的腰枝紧紧地束了起来。这条御赐玉带上还镶满了水苍玉、青金石,是怀王要突显对屈原的喜爱。

屈原手持扇子的模样风流儒雅,年轻俊美的他在宫中博得许多宫女的青睐。於是宫里的大臣纷纷忌妒他,说他那把扇子搧出来分明是杂草味,哪里香?又说屈原总是穿白衣,根本是乡下人;还有甚者,说屈原根本没有才学,只是靠着讨怀王欢心,才当上左徒,是个弄臣罢了。

这些诽谤,是他在乡下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想起仍在家乡为他日日祈福的姊姊,他终於明白离别前,女嬃那番语重心长的告诫中,涵义为何--『平儿,姊姊只能送你到这里,接下来,这些玉阶要由你自己爬。』

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与列星。

不畏艰困、不怕指摘,一心一意向未来迈进,现在的屈原多麽地意气风发;既然会被说闲话、遭受他人的青眼,全是因为自己所处的地位,那麽屈原坦然受之。

不论别人如何指摘、说他特立独行,屈原仍然不改作风,照样在自家後院栽植香草、同样每天携带那把自己悉心编花其上的宝扇。

他与扇子,就是夜晚就寝时也毫不相离,因为他害怕失去扇子,就像他最害怕失去他的灵修;他固执地相信,只要自己继续保有这把扇子,灵修就会像扇子一样与自己相随。

他珍惜怀王赐与他的所有,直到他生命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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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已经熟悉楚国的上下运作。

他接待外来使者时礼貌很周到,就是来自北方的诗经都能引用得恰当,即使替国家赢得了最大利益,仍然遵守着道义,最大的功劳就是促成齐楚两国的联盟,这让屈原名扬四海。後代太史公形容其「娴於辞令」,屈原的能力大,责任也大,他不得不出国去参加一些重要的联盟会议,还必须出使其他盟国。

楚怀王对屈原依赖渐长。平时屈原为了陪伴他,会安坐在他身旁处理公事;两人不但时常共议朝政,还会一同进餐;屈原也负责在怀王睡前,朗读一天的政务给他听。

每天都朝夕相处,这让屈原很怕怀王对他厌腻,怀王却一点都不这麽以为;至少在当时,他以为自己「爱」屈原。他不晓得原来他对屈原,其实没有自己所想的那麽在乎。

楚怀王不了解屈原这个人,就以为自己永远都会像现在一样这麽喜欢他。真正的爱是什麽?对这个几乎没有心的君王而言,他不明了。就连招进宫里的嫔妃都未曾去动过,就这麽以国事为理由,每天与屈原黏在一起,并自以为这样的生活很快乐。

的确,这是他们之间最幸福无猜的日子。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三十年飞快过去了,过得不留痕迹,两个人能再相守的机会,也随风而去、不再复返。双方都很懊悔,不时回忆起这段厮守的如梦往事,回忆着这不过是漫长三十年中的短短几年而已。

怀王无法体会屈原为何害怕与他在一起、为何开始想找机会离开他,因为他的心还太鲁莽,根本无法理解「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再朝朝暮暮」的意义。细水长流,对他来说太过平凡,怀王最想要的,就是留住甜蜜的感觉吧。

欢乐趣,离别苦,是中更有痴儿女。

屈原又要出使国外。尽管怀王不希望屈原离开他,只要屈原一离开,他的心就静不下来,什麽工作都处理不好。

屈原却知道,双方都需要自己的空间,不能总是相互绑缚着,才硬是利用这则公事自怀王身边抽离。

公事办妥以後,很久没有回乡的屈原,终於有机会去探望他思念已久的家人们。

从小他就是由女嬃照顾,女嬃当然是屈原最想念的人。他早就预定回乡,为女嬃张罗许多礼物。

两姊弟从小就一起生活,如今却是相隔十年才得以重逢。女嬃说屈原如今有将相之风,屈原却隐约觉得女嬃变得苍老了。他们忍不住抱在一起大哭一场,惹得父母都笑他们还像是小孩子一样,怎麽这麽爱哭呢。

「姊姊,这些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有明月珠、玳瑁梳、金雀钗、紫销衣……」

「好了,平儿,别再拿了。」按住屈原不断掏宝物出来的手,两姊弟坐在女嬃的榻上,想好好叙旧。

知道这些全都是从国外带回来的各地名产,只要是正常人都会喜欢这些豪华奢侈的精致物品,女嬃却面露难色道:「这里是乡下地方,用不上这些。平儿,我还以为你不会这麽浪费,难道是你在郢都生活久了,习惯都变了?」

一心想让姊姊高兴,反而被责怪,屈原的确不怎麽好受,女嬃的话却也像暮鼓晨钟一样警醒了屈原,让屈原记起自己仍是丹阳人的身分,不可以因为作了官,就像郢都的富有人家一样习於采买奢侈品。

女嬃像往常一样温柔地轻抚屈原的背脊,「你有点长胖了,也好,看起来可爱得多,不像以前这麽瘦弱。」姊姊说话还是这麽婉约又体贴,她的声音真是好听……正当屈原这麽想的时候,女嬃微笑,眉如弯月,「你给我说一点这十几年的生活来听听吧。」

屈原颔首,便自最初与王相识时,一一述说起,从王陆续赐与他哪些物事,一直到他当上左徒,搬进郢都的大宅邸云云,其中提得最多的,不免是怀王,就好像说每一句话的当下,都把怀王紧紧挂在心上一样。

女嬃心思纤细,察觉得出屈原的感受,她越听,面色越是不佳。待屈原说完,女嬃终於皱着眉头道:「这是我的臆测吗?……你『招惹』上大王了,难道当真是想靠大王的关爱来出人头地吗?」

没想到姊姊会以为他是以色侍君之人!屈原一听,汗都急出来,忙要解释。女嬃却已先判他死刑:「平儿,我还宁可你只是想利用人家罢了,可惜你真是太纯情了,并不单单只是如此。平儿,千万别做傻事,你如果真心爱人家,就更不可能有好结果--你根本不该跟你那轻浮的王在一起。」

屈原不明白,就算只是自己偷偷爱着王、守在王的身边,都莫名其妙地不会有好结果吗?而且还说他的灵修轻浮,污辱他认可、倾慕的人,不就等同是在污辱他自己吗?只是早已承认怀王是他「灵修」的这件事,屈原不论如何都羞於告诉女嬃。他赌气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战国时期南风鼎盛,龙阳君、弥子暇一辈司空见惯,我就算真的对我的王有意思,也不会怎样吧。更何况我并不是那种佞臣、我比他们来得更有能力也更正直,怎麽我就不会有好结果呢?」

女嬃听了,无奈地摇摇头,叹了一大口气,「你看看你,竟然失去了理智!你真的是认真的?你这一生就这麽毁了,毁了!」双手按住屈原的肩膀,女嬃担心到了极点,横眉竖眼道:「你觉得这种悖德之事没什麽吗?这很辛苦、你得承受流言蜚语,而且在此之後,再也不会有人承认你的才华。更何况,依你的情况而言,你与大王身份过於悬殊,必然要依附在大王身边。你愿意从此抛弃你的尊严与廉耻吗?你难道都不打算生养子女了吗?」

见屈原丝毫不肯听劝,心肠就像石头一样坚硬,女嬃忽地站起身,指着他扬声指责道:「我说的你不听,以後遭遇到我所说的结局,你会後悔的。何必如此糟蹋自己?这让从小养育你到大的姊姊满心不舍啊!」

被怒骂到极点,屈原不但不悔改,看起来反而要生气了。女嬃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好端坐下来,殷殷切切地告诉屈原,只希望屈原多少听进去:「姊姊不要你受伤,要你好好爱惜自己。照我看来,从一开始就是大王自己要来招惹你,你不要着他的道!」

屈原很想回答女嬃,根本就是他自己对王有意思,可是他此时觉得这样的自己真是太贱了,迟迟不敢开口,只有听女嬃继续说下去:「你知道他为什麽招惹你吗?因为他是老滑头,早就看惯宫里的一切,懂得如何掌握人性;你却像只刚出生的小动物,好骗极了!这让他觉得你很有被戏弄的价值,等他没兴趣了,他就不要你了。你只会被他伤害,但是他一点事情都没有!」

女嬃分析起她观察过的族人里,男人对女人的习性,她又说起这混乱的世道,试图想让屈原相信她的立论;屈原却觉得,怀王是完美的人,压根不可能像姊姊所说的那麽黑暗,就算怀王真的很随便,屈原也傻傻地相信,怀王将会为了他而改变。

女嬃三令五申道:「王来招惹你,你就不要理他,好不好?你与他只该有国政上的关系。--为什麽我这麽确定王是想玩弄你?因为王打从一开始就说要与你共天下,後来又给了你很多许诺,但是那些承诺都很随便;常常会挂在嘴边的东西,都不是那个人所当真。真正重要的事情,就该安静地放在心里才对。」

屈原已经听得厌烦。女嬃道:「平儿,姊姊有没有常常给你承诺?」屈原回想了下,摇摇头,又答道:「但姊姊总是言出必行。」

「这是因为姊姊爱你,舍不得看见你在承诺落空之後,伤心失落的模样,所以姊姊只给你有把握的承诺;但是你的王说出来的话总是这麽轻浮随便,他对你一点都不真心,失信的诺言就是甜言蜜语、就是欺骗。」

「当大王告诉你,以後他要永远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他是在上位者,他自己不会想到究竟有多少变数吗?为什麽他却能轻易地说出这些话,来让你对他死心塌地、使你对他抱持这麽多企望呢?」

「虽然你已经对政治了然於心,但他是个王,他看得必然比你多,你不了解的,他都了解。就连我们这些乡下人,都常常听闻纯真的姑娘被抛弃,以至於害了一生。更何况是那些油嘴滑舌的贵族,他们的所做所为?」

「姊姊最後再告诫你一次--行事谨慎,不要把心交托给不应该的人。」

少了怀王,就算在故乡丹阳,夜晚也寂寥清冷不已。一对眼眨巴眨巴地,没有阖上,在这同时,女嬃的种种告诫无数次泛上屈原的心头。

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却是为了谁而挂心呢?要不是有了楚怀王这个人,屈原的心就不会罣悬在空,一秒都无法平静下来。

一个翻身,他早已卧在榻上良久,终究是不能入睡地坐起身来,呆望着高挂漆黑夜空的一轮光洁玉盘。

玉轮光转,夜明星动。仰头看的是明月,寄托的是儿女私情,在这普天之下一脉相同的千里光中。

--我的灵修,我的灵修啊,你现在过得可好?说要离开的是我,我却特别思念你。难得我离开了你的身边,你可有想我?就是一点点,都好,你可挂记过我?

另外一头,屈原回乡,延宕了行程,使得怀王多等了两天。他不耐烦得很,空暇时又无人能供他打发时间,遂踏入後宫。

在这个幽幽深宫中,有一位秦国为了拉拢楚怀王,作为礼物送过去的美女,她的芳名是郑袖。郑袖每天都点胭脂、抹玉粉,打扮得妖冶动人,只可惜未曾盼到君王的点滴雨露。

今晚,大概又是一个芳心寂寥的夜晚吧。郑袖低首,芳容惨澹,掩袖叹息道:「可怜妾身正值花样年华,在秦宫中本是数一数二的美女,远嫁自风俗迥异的楚地,却未曾获得王的青睐。」

这位郑袖虽美,但是她工於心计、手段歹毒,并不适宜留在宫中影响朝政,才被作为礼物送到楚国的下陈来。在楚怀王未曾广招後宫之前,她还是後宫中的第一位美人,後来成了楚国「南后」。她在历史上之所以能留名,最着名的一件事就在於,往後有位来自魏国的魏美人倍受宠爱,却为郑袖巧言所害,遭到楚怀王劓去鼻子。

此时,声声霸气的步踏,自光华的地板彼方逐渐靠近。

郑袖睁大双目,知道属於她的时刻终究要来临了!

她沉着镇定,迅速整妆,瞬间将自己妆点得美轮美奂。当怀王终於怀着好奇的心,撩开层层香喷喷的紫纱帘,只见一位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头戴娇花,坐在舖设红绫的兰榻上,自蓝呢绸裙开衩处隐约露出一双自然垂放在地的白嫩玉腿。她嫣然一笑,眨眨睫毛浓纤的狐媚眼子,倩视着怀王,「大王--……」搧情一声唤,伸出戴着金甲套的纤指来,向面前伟岸男子悠悠挑诱起来。

此般甜蜜诱惑岂是怀王曾自屈原身上所获得的?更何况怀王正值壮年,当然抵挡不住诱惑。自这一晚以後,他的身心都成了郑袖的俘虏……

§

自故乡回到郢都以後,屈原终於下定决心。

「他是我的王,是第一个赏识我的人、又对我这麽好……我可是与王朝夕相处过,相较之下姊姊只是一介住在偏远地方的俗人,我比她来得更了解大王,知道大王不会害我,我怎麽会不信任他?我自然是信他的!」

「啊?」在前方驾马的车夫还以为屈原在跟他说话,赶忙回头一看。

发现自己把心里话不小心都说了出来,幸好听见的人只是个车夫罢了。屈原摇摇头,「没、没事…」不过是自言自语罢了……不安地自言自语着。

明知道姊姊说的定然不错,明知道这个人是危险不能信任的,却还是……想从现在开始,一心一意将自己交托给他,深信只要自己对他好,他也一定会对自己好。

『就算王不招惹我,我也不见得忍得住,要是王真的有意思……既然我已经称他作灵修,我就要跟他在一起。』

『只要能相守,就算只有一时,亦足矣。我相信,我不会痛、也不会後悔的……我早就知道後果,难道我真的会蠢笨到这种程度,对灵修寄予企望、认为像我这种普通人真的能跟身分尊贵的灵修出双入对吗?』

御派的两匹马车正快马加鞭赶回宫殿。在当时,只有作官的人才能坐车,普通的士人以及庶人都只能徒步,这台红底金边的轩车所彰显的,正是屈原贵为大夫的身分。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屈原才风尘仆仆地回到宫中,就见楚王已经自大殿内走到门口,竟然亲自迎接屈原,若非欲维持霸主的威仪,见他面露欣喜,怕是急得想跑步了。离别虽苦,却使怀王更想念屈原--想好好与他说话,想看见他好看的容颜,只要两个人能在一起,什麽都好。

屈原当然不知道就在昨晚,楚怀王已经背叛了他曾说过的那些甜言蜜语。

怀王才走近屈原,就捧起他白皙的双手,握住他纤长的手指,「灵均爱卿,寡人等得你好苦,你不在的这几天,朕真是什麽都做不成。就知道你今天会回来,快随寡人进内室换一套新衣,寡人已经为卿预备洗尘的宴会,再不快点可就不等你了!」

都已经有点年纪了,却还像年轻人一样热情。见到怀王对他献殷勤,屈原真是说不出的开心,屈原幸福地痴笑道。

那天晚上,一边畅饮佳酿,一边向王报告与齐国会盟的後续等种种事宜,明明是在谈论公事,王盯着他看的目光却是柔情似水,这让屈原心神荡漾。果然还是他被王迷住,而不是王迷上他。

宫中的女乐与舞蹈,都在屈原的耳里眼里变得迷迷蒙蒙,只余王英气焕发的俊脸在屈原眼里越放越大。王是他的一颗心,王是他眼中的瞳仁。屈原真想自问:为什麽?这几天着了道似的这麽思念灵修?为什麽在不知不觉间,爱随着时间越发浓厚?

怀王很轻易就看出屈原已经醺然。不像屈原的眼里只有他一个人,怀王的眼界很宽,心也大;屈原心系他,而他心系的是他的天下,所以他一直都在注意台子底下,百官究竟在宴会里说了什麽话、做了什麽事。美其名这场酒宴专门为屈原举办,其实楚国物产富庶,宫室财富累积甚多,夜夜笙歌早就不是一两天的事情,屈原又怎麽会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专门为了他一个人,所摆设出的筵席呢?

「灵均,你还真纯情。」趁着无人注意时,怀王拉过坐在对面的屈原,按着他的单肩,悄悄在他耳边说上一句。

屈原不自觉地红了脸,在王的眼里尤其可爱。他压根不知道王说这句话有何涵义,好想跟他笑骂,又碍着这里是公共场合,可不像平常联床夜话时,爱说什麽就说什麽。想起自己与怀王的关系,就是如此见不得人,他心里一阵郁闷,乾脆什麽都不回应了,自顾自地闷闷地喝起酒来。

宴会过後,在数个月间,怀王与屈原愈发亲密热络起来。

怀王有着霸王的占有慾,不准屈原离开他半步;屈原却是不受拘束的天才,他们两个注定不匹配。

经常,屈原不过是公务繁忙,稍微消失片刻,怀王就像孩子般开始撒娇甚至耍赖。屈原也是普通人,每当他的性子被激得快要发作,却是一句「灵均,寡人只不过是想多看看你、想你多陪陪寡人」就能代替所有理由,把屈原打得死死的。

屈原只好把自己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怀王身上。就连对他而言最重要的创作,都能为了王而牺牲。

过去他喜欢在闲暇时修整後院里的花草,但是最近都被王留在宫中,回不得家,久久才赫然发现,当初自己悉心栽培的香草全部枯死了。

虽然屈原试着告诉自己,香草本来就比一般植物要来得更脆弱,枯萎是无可避免的;可是以前在家乡时,屈原可是从来没种死过任何一棵花草,对比之下他更深深知道自己对花草的失职,却无力改变这一切,只有默默将这些枯花败草埋葬起来,期望它们来年将化作更肥沃的春泥,来滋润别的香草。

自从这件事以後,屈原惊觉,自己早已为了怀王牺牲太多。

他忽然发现,他这个人,好像已经不再是他自己了。为了怀王,他这个人活得破破碎碎,怀王却依然安好,有他的事业、他的成就……只有屈原,屈原除了灵修以外,什麽都没有,却还不大确定这位灵修,到底是否真正属於他?

因此他不顾怀王的要求,硬是将自己的时间抽离出来。

怀王虽然口口声声答应道:「爱卿要回家吗?不要紧,寡人会等你。」可是屈原明明才离开多久,怀王每次一见到屈原,就说他很寂寞。屈原知道,身为一国之君,他的灵修不该这麽小孩子气,同时又以为怀王依赖、需要自己,因而怯喜不已。

就在屈原最受宠的同时,蜚声流语自宫中城内四起。

屈原建立不少事蹟,使得老百姓都认识他;却有富家子弟得不到同样的地位就忌妒他,到处造谣,质疑从乡下来的屈原为什麽能爬到这麽高的地位。

「这个人只是个弄臣吧?」、「文臣在纷乱的世上根本就不被需要,楚国已经养太多冗官,大王需要更能保护他的人,快把屈原换掉吧。」这种话,屈原早就听多了。

更甚者会说些什麽,也都已经在屈原的意料之中。官吏们如此谈论道:「王大概是看重屈原的美色吧,这个人真是个无耻的小白脸啊!」、「王不会永远喜欢男人的,现在只是觉得漂亮男人很新鲜罢了。」、「娘娘腔迟早会色衰爱驰,届时就不再保有官位了。」

屈原默默忍受着,他不觉得别人的话有何重要;只要怀王愿意继续看着他,他就可以不在乎其他任何人……

如果非得要到这一天,他必须只为他的灵修一人而活,他便愿意割舍一切,无所畏惧地只为他的灵修而前行。

§

怀王累了,怀王作罢,怀王不想再面对屈原,还有他怨毒的态度。

怀王终於体认到--自己根本对屈原没有多少坚持、想放弃「随时」都能放弃,何苦被屈原继续排斥下去?

既然屈原讨厌他,他就「成就」屈原的愿望--他要当个「好人」,不要再烦扰屈原、不要再见到屈原、不要让屈原以为自己巴着他不放。

反正并不是非屈原不可,既然屈原与他不投机,那一切就任着放水流吧!

从此他逃避屈原、不再喜爱屈原。曾经,与屈原在一起是好快乐的事情,现在却恨不得避开屈原,叫屈原滚得远远的。他对屈原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每次要面对他就觉得责任缠身,好像不论自己有多麽光明正大都还是对不起这个人,好像除非自己不得好死才会真正得到屈原的谅解--屈原这个人简直像是婆娘一样,不好伺候又这麽爱鬼叫。

他与屈原的关系变了,从最初的亲近,变得像现在这样天涯海角的远。

怀王将屈原降职为三闾大夫。闾是姓氏的意思,三闾大夫只不过是个管理三家贵族事宜的闲职。

怀王大大方方地表示:这就是本王给爱卿的恩惠。本王体谅你,怕你跟本王尴尬。从今天开始,本王再也不会跟你说话,你也一句话都不必再跟本王说,你不用再见到本王,这样你可开心了吧?哈,本王可是很难过的,你真的都不能体会本王的感受。你当初对本王是这麽好,本王很惜情,本王还是很爱你--只是你不爱本王了,这些路都是你自己选择的,你可一样都不得怪朕。

屈原再也不需要进宫了,怀王是他一面都不能得见的人物。

他渺小,怀王却崇高不已,因为他的地位一直都是怀王所赐予的。他与怀王之间的距离,只有怀王自己能决定。

这段感情一点都不公平。只有一个人在付出,另一个人总是在辜负他,那个负心汉却能全权决定两个人之间要分或合。

屈原总是在求王,王自己没看到,王不晓得,王就觉得屈原根本不在乎他。

王懒得向屈原多施予一个目光,因为这会让他觉得,是他跑回来求屈原,这样的行为是错的,对他这个高高在上的人而言,真是可耻得不得了!

屈原深深体认到,是的,王说得没错,这一切都是自找的!

他真的觉得自己好贱,明明已经被污辱得体无完肤,却还是抵挡不住自己的思念,透过各种管道,好不容易得见怀王一面。

他兢兢业业,就怕又要失去什麽,立刻虔诚地跪下来,渴求地问王:大王啊,你为什麽再也不怜悯我、召见我?

王理所当然地答道:寡人高高在上,这可不是寡人自愿要作王的,一切都是形势所迫。寡人不作王,会有很多人失望的,寡人若要与你在一起,除非卸下这份王职,但是这麽一来,会有很多人失望的!而且你知道卸下王职,需要很多时间,也很困难吗?还是别违背大家的盼望,继续好好治理国家吧,楚国的繁荣不也是你的愿望吗?

於是寡人与你渐行渐远,这都不是寡人的错,而是寡人很忙、寡人在治理国政。

寡人有多辛苦,你晓得吗?一天常常睡不到一个时辰,还得时常出宫安抚皇亲国戚、与各方诸侯打交道,心思都用在这上头了,再也没有多的力气来理会你。你就看在这个份上,体谅寡人的辛苦,别再进宫来烦扰寡人了好吗?

寡人现在什麽都奈何不得,对你的态度这麽不耐烦,也不是寡人所能控制的。但是寡人觉得自己的语气很好,至少都有回答你,并没有对你不理不睬啊!你看,寡人还是对你很有心的。假如寡人真的要疏远你,直接把你赶出去,不要跟你说话就好了,不是吗?

§

秦相张仪第一次拜访楚国。

他知道,屈原现在虽然被冷落了,却是马虎不得的人物。於是在觐见过怀王以後,他忽略其他达官贵人,率先到屈原府上拜访。

一杯香茗过後,张仪一扫其冷酷的形象,笑容满面地向屈原作揖道:「久闻先生文名,小人张仪,这次因公前来,不便与您讨论,下回必定专程拜访,与您多切磋琢磨。」

在楚国,大多时间都不被众人了解的屈原,真有种忽然找到知音的感觉,谦虚地答了几句不敢当。

话锋一转,就连眼神都狡猾起来,张仪试探道:「屈大夫不但家学深厚,作品更是辞采华美、文情并茂,有家国之思,小人为了拜读,时常遣人专程至楚国收购您的文章。只是下人偶有议论,说先生您所作的辞在境外掷地有声,境内却是乏人问津……难道您不会因此忿怒吗?」

还以为张仪是个好人,说到底原来是想拉拢自己去秦国。屈原立时正色,回揖辞谢道:「谢相国大人抬爱。屈平只不过是小小的三闾大夫,哪里需要人了解?屈平留恋的不是众人的吹捧,而是楚地独特的风光美景、楚人的宗教艺术。只有这些,才是屈某真正穷一生想留在章句之中,其余的不论哪里都比不上。」

张仪口舌能生花,本欲转圜,屈原却先抢道:「相国大人,一棵肥嫩的橘子树,究竟是生在南国无人采撷来得好?还是移植到北国去,虽然有人采来吃,却变成又瘦又小的酸苦枳子树,要来得更好呢?」

张仪见屈原心意已决,宁可在楚国继续被弃置,也不愿到秦国受重用。向来靠纵横家这门「行人之官」学问吃穿,张仪为了用一张绣口说动每个人,可以将自己任何珍贵的情操,包括尊严与爱国意识都丢在地上踩,与屈原对比之下,这让他不由得惭愧起来。

张仪告诉自己,当初会离乡向鬼谷子先生求学,不也是因为兄嫂们的欺压吗?屈原肯忍气吞声受楚国人的气,自己却吞不下这口气,出来求发展,也不见得一定是错的。

勉强一笑,他向屈原深深一颔首,「张某尊重屈先生的决定。」

§

张仪离去之後,来自秦国的一个人留了下来,那个人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叫作靳尚。

靳尚自秦国带来许多各国珍品,还很有钱。他进宫供职以後,私底下给所有人都塞了很多钱,尤其是郑袖,他把所有珍奇古玩全都一车一车送给她。

自从屈原进宫作官以後,众人互相忌妒、为了怀王争风吃醋,这间楚宫几乎不曾这麽和乐过。然而在靳尚带来的这个虚假太平之下,是早已被钱污染的人心。除了屈原以外,其他所有人都受过靳尚的贿赂。

怀王未曾看见,在未来,这块地处长江,未曾沾染中原习气,君臣能平等相待的淳朴议事场合,逐渐转变得不在乎人性,只顾追逐名利,其余都可以满不在乎。百官心里没有国家,只有自己;人可以为了达成虚幻的目标,牺牲别人的感情与信任,甚至与所谓的朋友拆夥,都是三天两头的事;为了利用别人,可以说尽所有好听的假话……

眼下之际,在靳尚的促合之下,楚国即将与齐国绝交,却要与秦国建交。

屈原心上烦躁,只好藉问卦之名,找太卜郑詹尹讨论这件事。

太卜说:「自从收贿,宫里的风气都变了。大家发现不工作也会有好处自动找上门,很多人变得尸位素餐,嘴巴上很会说,却什麽都不做;喜欢指使人,再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的人太多了。」

屈原一听,重重叹一口气。可惜自己已经为怀王所疏远、不再是他所喜爱的那位近臣,就算他去向王说什麽,王也不会搭理他吧。去劝王是没用的。

「遭透了!那些狗官,把良心都卖给了秦国!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跟秦国结为友好之邦,对我们楚国一点帮助都没有。秦国的坏心眼众所皆知,上午才订下的盟约,下午就能违背,跟这种小人打交道,一定是我们吃亏。只可惜现在国内的大势已定,只要没有战争,就算要跟鄙视我们的人低头,都不觉得如何,真是太可耻了!」

太卜赞声道:「是的,秦国根本不把我们楚国放在眼里。就算大楚已经是一方霸主,对他们来说,楚人仍然只算得上野蛮人。秦相张仪来访时,我听见他左右仆人讨论道:『就算没有结成盟约也没关系,我们只要有来就算达成任务了,楚国关我们什麽事呢?说来说去,也不就是附庸国,要依附在我们强大的羽翼下生活吗?』」

屈原一听,怒气一发不可遏,不顾後果地想进宫面见怀王。太卜拉住屈原的袖子,阻止他鲁莽的行动:「屈大夫,莫莫莫!我们这些下官只能看开点,既然大家都喜欢如此,我们就不能否定由这条盟约得到的和平,反正这不是坏事,也是所有人的盼望。」

「贿赂秦国所得到的和平怎麽可能持久?不行,我不可以再让大王被这些目光短浅的规规小儒荼毒!」

屈原不顾重重守卫拦阻,一鼓作气进入宫中,却见庄严的大堂上,怀王蟠据在高座,靳尚却将头埋在他的两腿之间……

靳尚才到秦国,就被封了一个比三闾大夫还高的官位来作,是为「上官大夫」,但是因为他与大家的关系搞得很好,到处花钱与人周旋,也就完全不会有人批评他。这才是真正以色侍君的佞臣,可惜在这个混乱的时代,除了屈原以及少数不出声的人以外,人人的眼睛都是污浊的,没有人能看清丑恶的世道。

一听到後方有脚步声传来,靳尚抬起头,原本想向怀王抱怨,却发现怀王的面色怪异,大概是来者特殊的缘故,他只好赶紧抹嘴,替怀王理好衣服,就向怀王告退了。匆匆离开的时候,正眼都没看过屈原。

怀王许久没见到屈原,虽然平常忙於政务,从没关心过他,心里倒也有些思念他,话头就道:「灵均别想多了,平时寡人与上官大夫多半以谈论公务为先。」

对於方才目睹的景象,屈原知道,大概就是因为自己不愿意像靳尚那样「侍奉」大王,才会惨遭疏远吧?

他不想对此多发表意见,只是双手作揖,虔诚地深深鞠躬道:「大王,与秦国结为友邦一事,敬请三思。」

话才开头,怀王就怒了:「与秦国结交是所有人的期望,爱卿怎能陷寡人於不义,使得全国上下的人民都对寡人失望?」

「但是秦国素无信义,臣以为秦相张仪所言,割六百里地予我国之事,是虚非实…」屈原话还没说完,怀王就反驳道:「现场都有德高望重的人作见证,合约确凿,还有什麽变数?」

「大王,合约不会说话,人才是最大的变数…」

「够了够了!」怀王手一挥,面色黯沉下来,不悦道:「灵均,寡人以为你懂得我,以为你了解我、爱护我,结果呢?上官大夫能为本王带来天下,你却只会指责本王的不是。」

「许久未曾见到你,寡人多希望你关怀一声、问候一声。寡人对你牵肠挂肚,你却一点都不思念寡人,你对寡人的态度难道就只剩下指责吗?寡人对你是这麽地挂心,每天都会见到的太监,态度却比你要来得更诚恳。」

「为什麽你一到来,就对寡人诸般指责?你问过寡人为何如此行事吗?你晓得寡人的考量吗?灵均,贬官使你的眼界变得狭窄。你的眼看不见国家的重要与国事的广大,既然你要活在自己的世界,那就请便吧,不要再来干预寡人了。」

「……」屈原一阵默然。

沅有芷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真正有内涵的人,会将自己的芬芳与好处深深藏在内里,岂是会跟一般的烂货一样到处说嘴张扬的?

官吏们一个一个用花言巧语来巴结大王,难道就是真正对大王忠诚吗?

真爱,往往是藏在心底兀自珍重,难以用言辞说明的。

屈原强自压下许久不见,心里诸多想告诉怀王的话,而是单刀切入正题,就是因为担心怀王、希望怀王能过得好、不愿怀王走错路,只要怀王开心,他是什麽都好;如今怀王却这麽误解、责骂他。

屈原想问:『灵修,你以为我不晓得你,你难道又晓得我吗?在我离开你的期间,你可曾有一点点明白,我有多思念你?我明明深深爱着你、从未放弃过你,为何,为何,最後却是你放弃了我?』

怀王则是心道:『君为臣纲,灵均啊,寡人对你的期望何其大,你真应该像靳尚一样事事顺服,为何你不作那个支持、陪伴寡人的人,却要事事责难朕?你的心里究竟在想什麽?你对寡人还有一点爱与尊敬吗?』

§

屈原被贬谪了,他离开郢都以後,却迟迟没有去就任。

人在郢都的年岁间,学生宋玉尝多次拜访他,有时会带着婵娟一起,但大多时候都是孤身前来,而且一留就是数月,说是要向屈原多多请教。

宋玉写出来的辞,确实也神秘、华美,具备一切成为好辞所需要的条件,也许会比屈原的辞来得更为正格。屈原也晓得,将来宋玉的文章定然会大大受到贵族的欢迎。

只是,宋玉的文章比起自己的,字句里根本没有感情……缺少像是屈原那般,充斥在辞采当中的一颗奔放之心,那是一直一直都深爱着楚怀王的火热之心啊!

宋玉的成就已经斐然,屈原自认没什麽好教导的,就要他多回故乡陪婵娟,不要再放她独自一人孤苦寂寞了。

学生已经娶妻,却是自己仍孤身一人,也因此在郢都受到许多嘲笑。屈原何尝不想让自己过得好一点?这麽糟糕的君王,私事上大大地伤害了他、国事上则是一点都不听他的劝告。为什麽这颗心,却还是忍不住一直苦恋着这个人?

就因为楚怀王,屈原的心长期都不安躁动着,尽管看似风平浪静、看似什麽都能割舍、看似无情。实际上呢?原来是那个口口声声说自己依恋的楚怀王比较无情吧,嘴上说着挂念,却是曾几何时真正把他放在心上?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这份情,怕是几个月、几年、几十年,都抹灭不去的。

屈原自我嘲笑道,真是太蠢了!明明早就知道,再也奢望不了好结局,却硬是找不回理智,还要继续卡在这个关节过不去吗?

是的,还要继续下去……只因为,这就是他吧,这是一个感情总是多得满出来,只好用来浇灌文章与香草的人。明明是个多情种,而今被逼成为漂泊浪子,也不必再多情什麽了。

就算能找机会回到故乡,他也不敢去见族人--他失败了,大大地失败了。说了王不爱听的话、成了王最讨厌的人,就被从京城里远远地逐了出来,从此成为最不受欢迎的人。

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故将愁苦而终穷。

还记得在年轻的时候,即将出发到郢都之前,自己曾写过一篇〈橘颂〉来表述未来远大的志向,亦表明了自己的坚贞,发誓将会坚守本性。

却没想到,前途一片光明的他,最後成了一个落魄的人。原来坚守本性、不随波逐流,可以这麽轻易出口,却得牺牲一切才能达成。这种郁闷、不被人了解的心情,缠绕他的一生。人想要活得自在、活得正直,一点都不想向别人妥协,真的好困难、好困难啊!

就在他沉思往事之际,一首嘹喨悠远的山歌,越过几座山头,袅袅传来。

一位自江上顺流而下的渔夫,正撑着篙,慢慢划过来。他站在船头唱道: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屈原一听这个歌声,立刻打起精神来,好像这首《越人歌》有魔力似的。

何时,那名渔夫已经上岸,脱下他的草帽与蓑衣。原来罩在装束下的,是一张光采照人的脸容,隐隐约约透出神灵的光彩,这人浑身上下都有仙气。

那名渔夫自衣服里摸出一颗柑橘来,正是屈原故乡里盛产的那种,又肥又多汁的大橘子。

屈原特别喜欢橘子,因为橘子在冬天才生长得肥美,就像一个人能耐得住诸般考验,即能活出未来……但是,事实并非如此啊!这时让屈原看到橘子,真使他尤其感慨。

屈原才抬头,那名年轻渔夫已经消失,只见他早已披好草帽与蓑衣,回到他放着鱼篓的小舟上,撑一枝竹篙,隐没至江的另一端,悠然长绝。

河伯赏识屈原,给屈原橘子吃。但是屈原一点都没有发现那是河伯。

屈原虽然人在江湖,心仍在庙堂上。只可惜距离太远,对於国中大事,他心急如焚,却毫不知情。

他平时在洞庭湖一带走动频繁,乐於服务人们,四处替人解决困难。既然现在只是地方小官,屈原就尽自己所能做的,多关心乡民来服务国家。

有当地村人告诉屈原,每次他出现的时候,都有一条人鱼跟在他後面,貌似在守护他。

他认识湘君、认识山鬼,但不知道什麽人鱼。屈原一笑置之,还心存好玩地问道:「老丈,这人鱼的面貌如何?」

老伯如是答道:「老朽看过祂好多次了,人身鱼尾,鳞色赤青,人的模样嘛……好似弱冠的青年,脸生得很好看,光采照人,一定是哪里来的神仙吧!」

屈原一听,马上就联想到那个曾经给自己一颗橘子的年轻渔夫。他当时没有吃掉橘子,而是把橘子带来一起赴任。他喜欢植物的恬静与生命力,把橘子埋起来,如今都已经长成一棵小树,足见自己早已被贬谪了多久。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写了再多的文章、游历过再多江湖,心头始终牵挂着那位唯一。

为何?不论过得多充实、多忙碌,不论花费多少时间,都忘不掉那个人。

没忘记那个人又怎样?不论是郢都,还是幸福的日子,都已经回不去、一切都太迟了。他屈原,今生再也没有机会见到怀王,哪怕是一面都不可能。

只好强自压下心头烦忧,麻痹这疼得颤动的一颗心,勉强自己绝对不要再想起那个可恶的人,还有那些曾经发生的,不论是可恶的事,还是可爱的事……

§

一天晚上,屈原作了梦。

他一直都希望自己梦见怀王,哪怕对方根本不想见他,他都想看到对方。但是,从来没有,他不曾梦过怀王。

这次,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梦见伊人。他唤他一声「灵均」,他也唤他一声「灵修」,双方这般默契,彷佛彼此已经结大义一般。

醒来之时,屈原已经把梦忘得泰半,一双眼却不能控制地流泪着,好像要赶在今日,把一生的泪水都流乾净,否则就再也没机会流了。

坐在榻上,远望窗外的汨罗江。那水仍在潺潺流着,屈原的泪也一发不可收拾地汩汩落下,哭得眼睛都痛了,仍然持续在浸湿他的前襟与薄被。

整衣出门以後,忽然觉得汨罗江看起来好细;要是自己的泪水集结成河,一定会比汨罗江更宽的。

他摀住自己发烫发肿、视线一片黑糊的眼睛。到底已经流过多少泪水?不拿碗接的话,是不会知道的。

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屈原给大夫诊疗过,但他的泪还是停不下来。他的眼好像快瞎了,不断使他发昏。

他只好回家休息,足足睡了三日,眼睛才消肿,视线也重新恢复清晰。

他活动许久未曾舒展的筋骨,着衣出门。难得一向清亮的天空竟是昏沉沉的,阳光全被厚重的云层遮蔽住。在屋子外头,一路上,男女老少都好像死了亲戚一般,穿着素色,面色沉重地跪倒在地,匍匐哭泣。

一见到这一幕,屈原的头好像被人用棍棒敲打一样,倏然疼痛起来,双耳也出现极大的鸣声。屈原捂住好似被揪紧般发疼的心,在道路上痛苦地跪了下来。

一位村妇急急忙忙从旁边的人群之中冲到道路间,也跪了下来,哭哭啼啼地告诉屈原:「大人,实在不是故意要隐瞒您,只是大家都怕这件事让你太过伤心,所以迟迟不敢让你知道……」

已经悲恸欲绝,都要说不出话来,屈原还是勉强摇摇手,答覆妇人:「谢谢你,我知道了,我已经知道了……」话没说完,就摇摇晃晃地起身,急忙回程。他的背影佝偻,足见无力,仍执意要走得更快,不想让大家看见他的表情。

他才医好的眼睛,又开始流泪,不断流泪,到了晚上,眼睛刺痛不已。

他辞退所有仆人,若有人留下执意要照顾他,屈原就摔东西、大发脾气,把那些忠心的下人都吓走。

他视线模糊,浑身无力,寻死觅活了许久,冥冥中感觉一股力量牵引他来到江边。在一大片杂乱的怵人视野中,有一个青蓝色的人影,在水中不断冒头,引动「噗、噗」的水声。他在水里来回穿梭,尾巴不断拍打水面,动作看似天真,却是正在以哀恸的心情,叫屈原别再靠近了。

屈原只觉得好痛苦。他无法停止笼罩全身的痛苦。他觉得自己也许该死一死,眼睛才不会再流泪、耳朵才不会再听见来自郢都的哀嚎、脑子里才不会再看见郢都失火的景象。

他想死。比起国家灭亡,自己一死,根本就没什麽。

他既是楚人,更是怀王的人,难道他不该殉国吗?不该去好好陪他的王吗?

如今,王坠到了阴间,一定很冷、很寂寞吧?在阴间,就再也没有人跟他抢他的王了!因为那些贪图金钱的人是不会去陪他的。屈原深知,只有他,不论权势,撇除贫贱,只有他屈原才真正爱着熊槐。

「灵修!我要让你在黄泉里看见我!我要陪在你身旁,这样你才知道,我对你有多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

「是我的错。楚国要被秦国灭亡了、我被大王抛弃了,这些都是我的错!假盟约换得的只有生灵涂炭,真正的和平究竟何时才会真正到来?」

「有谁可以告诉我,为什麽我要写得这麽多、为什麽我要说得这麽多,又要想得这麽多?」

「我活着是为了什麽?我为什麽活着?我现在还能对什麽事情感到快乐?就是再悲伤的事情,也都没有了吧?再也没有什麽能让我悲伤了。」

「大王,你可终於到了一个我也能到达的地方。你不能离开黄泉的,别再抛下我,我的灵修,你是来梦里找我的对吧?我早就说过,我要与你生死相随,这次是永远了,真的是永远了。九泉之下,再无人阻止我与你结为连理。」

在他的家中,矮几上用咳出的郁血,写着绝望歪斜的几个大字:「虽九死其犹未悔。」

§

屈原跳进汨罗江,但是没有死。村人都传言,是平时跟着他的那条人鱼救了他。村里的长老说,那位大人就是河伯,是汨罗江里的神。

住在这一带的人都常常去河神庙祭祀他,因为和善的河伯使江里鱼产丰硕,年年稳定的江水,成为农民最好的灌溉水源,农地的收成都很好。

说来巧合,宋玉听闻恩师被贬谪至江南地,就带着婵娟连日赶来,白天才到,一直找路到晚上,已经是夜半时分,抵达屈原家的时候,正好赶得及把屈原救上岸。

屈原懵了。几天来都没有情绪,连自己活着的事实都忘记了,好像行屍走肉般,虽然坐着,却不知道自己原来正坐着;只要睡着,就不记得进食;话尤其少,就好像再也没有话好说了。

他一直沉浸在与怀王曾经的美好回忆中。当他口里喃喃叫着「灵修、灵修」,彷佛看见伊人来访的幻影时,宋玉见屈原的眼神已经失去光采。宋玉想靠自己的一双手,把沉沦的屈原救回来,他只好一次又一次狠心地告诉屈原:你的灵修已经死了,死了!可怜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拜托你清醒好不好?为了他,你已经搞砸了一生,你还拥有什麽是你能继续搞砸的?你到底还要执迷不悟多久?

亲眼目睹心中最崇拜的老师变成又痴又傻的呆瓜。这对宋玉而言,无非是地狱般的体验。婵娟对宋玉也对屈原感到不忍,她也明白宋玉的焦急没有助益,她说:「夫子需要冷静,我看我们先离开吧。当夫子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还是能待在他身边,但是现在应该让夫子好好休息。」

宋玉爱师心切,明明就束手无策,却也不能放着屈原不管。他早就一心都是他的夫子。

闻言,宋玉气急败坏之下,把婵娟给赶得远远的--他气的却不是婵娟,而是因为婵娟说得对,最重要的是自己太过无能了!

就算屈原根本不理会他,他也悉手捧着盛有热药草粥的碗,声声唤着他的老师:「夫子,夫子,你吃一点好不好?你别这样,再这麽下去,会死的……真的会死……就是河伯都救不回你了!」

……

到底已经过了多久?到了这天,正是宋玉的眼泪流得与屈原同样多的时候。就像河川一样多的泪水,显然已经是很漫长的时间过去。

这一天早晨,宋玉仍旧带着死灰般的心起床。

这些日子以来,他不听婵娟的劝。见宋玉把所有郁闷之气都发泄在她身上,伤心欲绝的婵娟只好先行离开。

宋玉没有去工作,也没有回乡。他哪里都没有去,只是每天都睡在屈原家的地板上,自己就像个不修边幅的疯子,而他专心伺候着另一个不领情的大疯子。

他想帮屈原刮胡子的时候,屈原总是会用力反抗,就好像曾经有什麽样悲惨的强暴发生在他的身上,让他不愿意再被任何人碰触。

这时,宋玉却听见了水声、还有隐隐约约因为梳洗,才会发出的声响。他揉揉眼睛,自地板上虚弱地坐起,朦胧地看见屈原正坐在日光充足的窗边。他对着架在桌上的铜镜,小心翼翼地用手上的小刀,刮除下巴上的毛发。

宋玉愣住了,愣得直接往後倒在地上;而屈原还在若无其事地把下巴剔得乾乾净静,就像他三十年来都做到的。

在尚未日出时,那时宋玉还在酣睡,他忽然就醒了,醒得比过去的任何一天,都来得更有精神。

他像个刚从南柯大梦里警醒的人,为了迅速恢复正常生活,就到江里把全身就连衣服都煞费精神地搓洗过一遍,这是因为屈原本来就有洁癖,精神与肉体上都是。

终於洁净到在他的认定中才算是合格的地步,屈原就抱着衣服缓缓地爬上江岸,回到小屋里把自己擦乾,再慢慢用玳瑁梳把尚余水气的青丝一缕一缕梳整,慢条斯理地用怀王当初送的那把金花簪把头发紮得整整齐齐以後,就开始用香草薰全身,使得浓郁芬芳充斥全屋。

屈原墨黑的眼里重新闪动出光采来。芬芳宜人的他,用布巾把脸与下巴都擦乾净,起身振衣,「玉儿,为师要写文章,快准备墨宝吧。」

心郁郁之忧思兮,独永叹乎增伤。

如此愁苦,不咏叹作篇篇章句的话,更是屈原脆弱的心所承受不住的。这千钧重的悲伤,究竟为何非得由他来承担不可?

每一滴墨,便是一口胸中的郁血,是一行又一行写不尽的泪。虽痛,受之犹未悔矣。

他写下了《招魂》。

宋玉在一旁洗笔捧砚,一边看着。原来屈原之所以会整衣梳洗,就是因为他看重创作,视创作为神圣,彷佛将写作当作情人一般,要用最敬虔的心来面对它,才将自己整装到完美,彷佛他从未变老,风华仍盛。

屈原浑然沉浸在个人世界中,挥笔洋洒,丰姿飒然,时而低首停顿,时而撑颔深思。这一篇招魂辞对屈原而言太重要了,他是多麽害怕怀王在异乡迷路啊!

屈原每次下笔都谨慎不已,每一个字都思考许久,一定要用最富丽堂皇的字来彰显怀王的身分;必须生动纪录下楚国最美的景色,才能吸引怀王的魂魄归来;这篇文章还要写得字体工整,就像宫里的公文一样,一滴墨滴都不能多滴下。这些用心,足见其对怀王的殷殷盼望--屈原只想怀王赶快回家,回到楚国。只有这个物产丰饶、民心淳朴的地方,才是他真正的归属。

读到「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时,宋玉的心紧咬下唇,心里苦涩极了。

--大王啊,快点回来吧!远离那迫害您的秦国,回到您熟悉的楚国……就当作是为了我最爱的夫子吧。他是这麽地要紧您呢,大王,我真的好羡慕你,也好忌妒你啊。

双手稳持墨痕还未乾涸的《招魂》一辞,屈原到江边设坛酾酒。

这一次的招魂,是要招他的灵修,也是要招他自己,对宋玉而言,未免太过残酷,说什麽他都不会让宋玉继续陪伴在身侧,因为接下来的路,是他不该陪也不能陪同的。

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济深。这一次,再怎麽不好行舟的川,都得好好行完才行。就像是直直游到汨罗江的尽头一样,只能一点点、一点点,慢慢地游过去……

在这条漫长的黄泉路上所遗落的,是当初象徵圆满的、怀王亲手送他的坠玉绢扇。

扇随流水东西,在瑟肃秋风中,点点,滴滴,点点,滴滴,消逝作残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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