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他现在下视的目光，和那张几乎也难能看出多少情绪的英俊脸庞，似乎也和以往几无不同，但是……
此时，奥黛莉亚也只能够继续勾着他的手，在这布满阳光的庭院，缓慢地、一步一步地继续向前行走着，低下头看向了自己的脚尖，不自觉地陷入了沉思里。
所以，也才会并没有注意到塞德里克此时看向她的视线。
朦胧而柔和的日光打亮了她的侧脸，与远看时相比似乎也只有更加精致几分，金色而细软的发丝是接近晨曦的颜色，而原本就白皙而柔嫩的脸庞、从耳垂连接到耳尖的那条线，在阳光的照耀下，看着甚至彷佛有种轻盈的透明感。
想起刚才来到庭园时所发生的事了。
当时他确实也才刚回到宅邸没多久。方才和陛下及那些大臣们在宫殿里开完会，一想起会议上的某些内容，便感到略有些烦闷和浮躁。
原本是正低着头行走，思索着这些事情的。一手扫过额前的发丝，走经宅邸後方的庭院时，恰巧听见从里头传来的些许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是熟悉的、温软而柔和的嗓音。
一阵和暖的风吹拂而过，一旁的矮树丛都跟着些微晃动起枝叶，似乎也夹带出花园中隐约而清丽的花香。
他似乎还没听过这道嗓音的主人，有过如此欢快的语调。
脚步不知於何时停顿了下来，开始往与原先预计相反的方向走去。
脑中不自觉便浮现出那人的脸庞，他突然很想知道、那张脸，此刻应该会是什麽模样的。
待离得更近一些时，她的话语声更加清晰地传递了过来，也是在真正听清她话语当中的内容後，塞德里克不禁有些微一顿，接着难以抑制地一手抵着唇笑了。
其实，在於自己的婚礼之前，他始终认为，自己将要迎娶的人，大概就是个如同无理取闹的小女孩那般、无知且任性娇蛮的女子。
其实就算是那样也无所谓，反正他要的终究不过是这场婚礼的名目、缔结一份两国之间的实质关系，所以她就算无知也好、愚蠢也罢，他甚至早就做好了必须得忍受一定程度麻烦的准备。
她是怎麽样的都不重要，也并没有差别，只要能不碍事就可以了。
……那现在呢？该怎麽说？
此时塞德里克已来到这座庭院的入口处，能够清楚看见她身影的地方。
好像也很难去描述此刻他心底的那种感觉，无以名状的。
该如何去定义这种原本就虚幻不实的感受？
他抱着双臂，只是远远地看向她。
……她或许也依然还只是个小女孩而已。
活泼、而天真烂漫的语调，与自己的侍女在闲谈间，像是如同个孩子般那样欢快的戏耍，脸上也是他不曾见过、至少不曾在自己面前展露过的、灿烂而明艳的笑容。
……还真是肆无忌惮，什麽都敢说。
但塞德里克却在连自己都不自知的情况下上扬起嘴角。
然而当双眼认真注视向那抹身影时，便能知道她也早已不是个孩童了。
只见她伸出纤细而白皙的那只手、笑着向侍女递出了一枝白花，金黄的阳光滑过她纤细的臂膀、直到她娇小而圆润的肩头。本就洁白且细致的脖颈和脸部线条，似乎也正因镀了这层朦胧的午後光辉，而更显恬静。
她还并未完全褪去少女的气息，然而偶尔，却又莫名能透出一股比成熟女子都还要更加坚韧的韵味来。
他想起了那双尽管仍带着怯懦，连手部都有些微颤抖着，却还是能够坚毅地迎向他时的眼睛。
其实他也知道，在面对他时，她还是选择逃躲与回避的状况居多。也曾想过或许是因羞怯或怕生才感到的不自在，然而都过了一段时间，似乎不见有多少好转，也算是消除了他这样的假设。
所以，他才会到现在连她更深层点的想法是些什麽，都还一无所知。
就像是，他就还从未想过她竟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是感到有些惊奇、新鲜，却也一点都不让人觉得反感。
……这也是她。就像是终於看见了她从未展示出的那一面。
塞德里克就这样站在小径的一端、不自觉地被抓住了目光，而凝望了许久。
庭院仍旧是宁静而安详的。
树荫下印出点点金色光影，道路两旁盛开着某种洁白、细小而不知名的花朵，偶有一两只蝴蝶穿梭其间，以闲散的频率、悠悠拍翅而过。
「……你刚刚说了，你一点都不想要有引人注目的特质。」好一会儿後，才听见他以低沉和缓的嗓音，打破了方才那一阵偶然降临的沉默。
「……是的。」她的声音也同样纤细，却清晰可闻。
「你并不喜欢受人瞩目的感觉，是吗？」虽是个问句，却更像是以肯定的直述句在叙说的。
「……是。」顿了会儿後，才见她弯起眼笑了，接着以看似仍略有些轻松和缓的表情开口：「成为众人焦点，或许会让某些人觉得很光荣，或至少是件值得骄傲的事，但一想到将成为大家目光的中心点……想像那个画面，除了不自在之外，我暂且也还没能另外想到还有什麽好处。」
「你不喜欢来自多数人过份的关注。」半晌後，才听见他又开口了，像是终於做下了某种定论，却又仍似在沉思的神色。
奥黛莉亚还并未开口回话，表情像是不置可否。
「那麽，如果那样的关注只来自於个人……」
然而都还来不及说点什麽。她怔然回过头，抬眼对上了他凝歛下来的目光、深沉的，如同他此刻的语调。
「如果只是我，你是否也只会如此排斥？」
他凝视的目光很专注，也仍旧带上了淡淡的笑意。但除此之外，便很难从中发现什麽更深一层的情绪了——如同往昔，总是那样深沉而内敛的，一如他的语调。
彷佛这也只不过是某个来自於他、再简单不过的提议。就像是如同一份最寻常的邀约，询问她要否跳一支舞、或一同散个步那般，如此而已。
塞德里克本就擅於潜沉，也擅於暗中观察。
更何况还是像她那样任何一点情绪都藏不住的人。
所以，才会於第一时间，便早已经发现在场氛围某种骤然的改变。
方才原本还略有点松散的氛围，似乎也都在此刻戛然而止。
最先闪过她眼底的是愕然。只见她盯望着前方的小径好一会儿，不发一语，而後脸上的表情终逐渐褪去，最後归为一片空白的沉默。
甚至，他还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惊慌神情。不禁联想起之前在餐桌上、他稍一接近，她便彻底回避、甚至有些惶恐的态度。
……让人不快。
塞德里克发现自己甚至都得略有些隐忍才能尽量不皱起眉来。
空气就这样安静了好一会儿。
半晌，才听她终於开口。
「……那还真是我的荣幸。」
她只歛下眼如此答道，脸上甚至都还能带上了浅淡的笑。
仍旧是她贯常的轻细声嗓，可塞德里克分辨得出，她也不过就是想选择个制式的答案回答而已。
实在太过客套，而不可能是真的。
事实或许还要更接近於答案的反面才对。
在等待答案时，塞德里克蓦然发觉，连他自己也不太确定究竟想听到什麽样的回覆。
他只是垂下了视线，注视向她的侧脸。
等待过一段空白的沉默，最後似乎仍什麽也没有。
傍晚将近，而庭院中原先温暖的空气似乎将要逐渐散去了。
而她也已不再抬眼看向他，只望向自己脚步前方的小径。
原先和暖的氛围消散後，所遗留下的似乎只剩下某种无法填补的空洞。
塞德里克心里感到一阵略有些奇怪的沉寂。
当身旁娇小的身影偏过头去望向道路边的花丛时，如清晨阳光般的头发被风吹拂，而形成了小小的波纹。
那样细软的发丝、和光照耀在上头时所形成的色彩，也像是很难抓握得住，就算握紧了，很快便也将会从掌心中消散的。
她就像那样转过了头去。
他以往是真认为她每每因胆怯，而逃避躲藏的样子很有趣。甚至像这样当个旁观者观察久了，塞德里克也只能承认，她总能比预想中的、还要来得更可爱几分。
可是逐渐地、不知於何时起，他竟开始逐渐不满於她总是在他面前露出那副模样、也只有那副模样，那闪避的表情，甚至让人感到略有些烦躁。
——你究竟在想些什麽？
——又为什麽会有这样的表情？
阳伞的伞面、在她白净的脸上，留下了淡淡的暗影，因而更难从其略有些歛下的淡褐色双眸中，看见她现在的情绪。
塞德里克忽然发觉，他对她的了解是那样少，以至於除了她的惊慌失措外，他或许什麽也不曾真正触碰到。
晚风已开始夹带了些许凉意，却不曾让此刻的寂静感消散几分。
季节只继续在流动、转变，却无声无息，直自它让周围的景色，都早已改换成全新的面貌。
※
唰拉拉拉——
当自己手上的书，和对方的资料以及纸张全混杂在一起的时候，奥黛莉亚这才慢半拍地懊悔起来、自己就不该边走边翻书的。
「啊、真的是万分抱歉！我刚刚没能注意到……」结果反而是对方率先开口了，下一秒便迅速而敏捷地蹲下身去捡拾满地散落的纸张和书本。
「不，别这麽说，这应该是我的错才对。」整了下裙摆，奥黛莉亚也跟着一同蹲下身想帮着对方整理。
「啊、我自己来就可以了，您别……」直到听见对方带点慌乱的制止声，她这才抬起眼来、首度看向此刻正在她对面略微手忙脚乱收拾着东西的那人，直至看清了他的面庞，这才後知後觉地在心里「啊」了声。
没想到竟还是张熟面孔。
从前公主的记忆在顷刻间又再度清晰浮现出来，这人也是存在於她记忆之中的。
眼前这位留着头黑色半长发、面容清俊，甚至还略带有点书生气息，而相较於奥里恩公爵的英挺，看着甚至都有些纤细、此刻脸上彷佛还带着点慌乱神情的男人，正是费比安‧贝纳伯爵。
虽然从前公主关於这方面的了解也并不多，所以或许有些不太可靠，但若要根据现有的记忆做判断的话，贝纳伯爵虽似乎并不属於奥里恩公爵家的家臣，但绝对算是公爵阁下他数一数二所信赖的亲信之一了。
若真要说的话，他或许更接近於……担任着公爵的副手那类型的角色？至少在政务的处理上，好像有不少工作，阁下也都会交由他去承办，甚至於在讨论或决策时，也一定少不了有他在场。
而现在正值议事期间，想来会在宅邸里遇见他，倒也就不太意外了。
「呃……那个……夫人？」直到对方略有些迟疑的话语声响起，奥黛莉亚这才发现自己似乎已经失神地盯着他看有好一会儿了，对於这都能算得上是失礼的举止，她赶忙露出了笑，弯起了眼睛，并把刚刚整理好以叠成一叠的资料交给他。
「抱歉，刚刚那都是我的失误，所以才造成了阁下您的困扰。」说着，她顿了顿，「我只是……呃、不知该如何称呼您才好？」
毕竟，这应该要算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才对。奥黛莉亚只继续维持着脸上淡淡的笑容。
看见他这时才恍然惊觉、并急急忙忙站起来和她欠身的样子，显然是直到现在也才想起来。
「真的是失礼了，夫人，我是费比安‧贝纳，很抱歉直到此时才冒昧地向您致上迟来的问候，也必须对从方才起那一连串失礼的举止再向您道歉一次，请原谅我的无礼。」语毕，他便又再向自己躬身了一次，而奥黛莉亚也依旧只是笑了笑回应，并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