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墨竹景 — 卷一。第三章【酒遇知音】

正文 墨竹景 — 卷一。第三章【酒遇知音】

百般无聊的拨弹着琴弦,为了不让地道入口的地点曝光,她至少提早了半个时辰来到这里。那人,应该会来吧?他对自己还是有一定好奇心的,这点她看得出来。

点着烛火的长廊上,苏景竹手里抱着得来不易的吉他自弹自唱起来。

想当初她从面瘫冰块脸的汀兰手上接过这把特制的乐器时是多麽的欣喜欲狂,当下搂过汀兰就在他脸上留下一个大大的ㄅ,放开後只看到一向面不改色的下属有石化且风化的现象。

几个简单的和弦,略为压低的声音浅唱出口,唱起了这首她最为偏爱的歌。

『我坐在床前望着窗外回忆满天

生命是华丽错觉时间是贼偷走一切

七岁的那一年抓住那只蝉以为能抓住夏天

十七岁的那年吻过他的脸就以为和他能永远

有没有那麽一种永远永远不改变拥抱过的美丽都再也不破碎

让险峻岁月不能在脸上撒野让生离和死别都遥远有谁能听见

…………

…………

有没有那麽一个明天从头活一遍让我再次感受曾挥霍的昨天

无论生存或生活我都不浪费不让故事这麽的後悔有谁能听见我不要告别

我坐在床前望着指尖已经如烟』

夜风吹过,只用细绳系起的墨发随着青色衣袂摆动,清秀雅致的脸庞尽是惬意与自在,半眯起的眸流露出几分沉静,弹奏着怀里的乐器,悠然自得如入无人之境。若不是白天曾见过这少年跳脚的模样,他还真以为这看起来淡然、不食人间烟火的青衣少年是那九天之上被贬落凡尘的谪仙了。

「小竹妖,你来早了。」听着她弹完一首歌,宇文瑾踏上竹阶,同样姿态轻松的在她身旁坐下,熟捻的语气彷佛已与她相识多年。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早点来还可以清静一下。」随手摆下吉他,苏景竹完全懒得纠正男人的叫法,起身之後晃了两下,踩着还有些不稳的步伐走道长廊中段,把一直浸在溪水中的竹篓拉起来从中拿了两瓶酒瓶,然後一样摇摇晃晃的走回来,看得某人直是皱眉。

「敢不敢喝?」她将手中酒瓶递出一罐,带着一点挑衅问道。

「为何有此一问?」将带来的琴放下,宇文瑾很乾脆的接下她的酒瓶还有挑衅。

没回应他的问题,背倚着竹屋墙壁坐下,苏景竹拔开瓶口先闻了闻气味,轻啜了一口,而後才打量起眼前的男子,不同於白日的华美衣袍,和初见时一样的黑色劲装让这人更显的侵略性十足。啧!真不好对付啊!

见眼前少年没回答,宇文瑾也不赶着需要答案,只是慢腾腾的摇晃着手里的酒瓶,回想着方才少年取酒的经过。

「放心,我没放奇怪的东西在里面。」直直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眸,她眼里有着戏谑。「如果担心的话可以不要喝喔!」

听见这话只要是有点血气的男人基本上都会开瓶直接灌了,可惜她遇上的是在朝堂上与那群老狐狸打交道许久的宇文瑾,这激将法一点用也没有。

「果然是个很尊贵的身分呢!我们这小小百姓酿的酒怕是入不了您的眼,不过…活成这样,还真累。」语罢,耸了耸肩,苏景竹也懒得再和他多说,重新抱起吉他,她随性的弹起曲调,把身旁之人视为无物。

是啊,活成这样,还真累。见少年不再搭理自己,半晌,宇文瑾笑笑,也没气,终於还是拔开塞在酒瓶口的软木。若少年真要害他,早在这桃源入口处设陷阱就行了,何必等到现在。何况少年现在的状况似乎是连行走都有困难。

『啵』一声,软木拔开,淡淡的桃花香气扑鼻,喝了一口瓶中玉酿,又是惊喜。「这桃花酿口感清冽,真是难得一见的美酒。」

「嗯哼哼……」瞟了他一眼,苏景竹表达了充分的鄙视之意,没好气的说了一句:「以小人之心度本少爷的君子之腹。」

「方才,你唱的歌,很有意思。」他又喝了一口酒问道:「为何人生最後会如一张纸屑,还不如一片花瓣鲜艳?」

最後一声琴弦拨弄停住,苏景竹转头看他,「记录在青史书页上的终究只是过去,人要把握当下,以免到了死前一刻再来後悔曾错身而过的人事或物。」

这像是回答却又不是回答的回话着实让宇文瑾思索了好一阵子,「所以依公子所见,这史书不过是堆废纸?」

「史书多为後朝为前朝所写,不同立场、看法写出的史事总有所不同,说得难听点,历史,不过是为胜利者书写的。」

宇文瑾眼中闪过激赞的光芒,「很有意思的说法。」

「我随便说说的。」这种评论的东西若换到现代,网路上随便找找都一大堆。

再抿了一口桂花酿,苏景竹原本一双清亮眼眸在灯火摇曳下也是忽明忽暗,沉淀了些许深沉,「对了,这位阁下,有一件事,我认为应该先跟你达成共识。」

终於还是提到了吗?听着这话,他饶富兴趣的盯着眼前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不管你是谁,我都没有兴趣涉入官场斗争里,所以阁下,您最好将您的爪子收好,如果再有下午那样的事情发生,我不保证您的人还有性命回去。」

宇文瑾不怒反笑,活了二十个年头,这还是头一回有人知道他身分尊贵还敢要胁他呢!很好,这人让他更好奇了,究竟是哪家的家庭背景可以教养出这般的孩子,他改天说不定可以请来当自己孩子的师傅,当然,如果他有孩子的话。

「小竹妖这可是先礼後兵?」他笑道。不过也是真正不懂,难道这少年真不晓得他的身分吗?

「所以那瓶桃花酿你真不该喝的。」她也浮起一抹奸计得逞的诡异笑容,「阁下不觉得身体开始发热,而且头脑有些晕眩吗?」

这话说完当事人都还没反应,一把亮晃晃的长剑已经架上了苏景竹的颈子,只见一个身着黑衣全身只包的剩一双眼睛的人出现在她身边,恶狠狠的语气道:「找死!爷也是你可以算计的!快把解药交出来,也许还能让你留个全屍。」

「李越,不得无礼。」宇文瑾此刻有些哭笑不得。这下属隐匿身形或许是整个暗卫中数一数二的,可这脾性……怎麽就这麽容易让一个小少年给试出来了。

「爷,可他……」在自家王爷没说出身分之前,他们谁也不敢喊出「王爷」两字。

「我说无事。」宇文瑾这话语气加了三分重,李越只好摸摸鼻子收起武器,一旁,苏景竹早已经无视脖子上那把剑,靠着墙壁,笑得乐不可支。

「哈哈哈…哈哈……哪个人喝酒不会脑袋发热的,你这属下也真是活宝一个……笑死我了……」她不过是想拉拉看鱼饵,想不到就有笨鱼这麽简单上钩。

宇文瑾也知道自己被耍了一回,还是没气,就看着她笑,唇角勾起浅浅弧度。这样的他没有战场上杀伐果决的狠戾,也没有朝堂上喜怒不定的诡邪,倒像个兄长看着胡闹的弟弟一般。

「林宁,你出来,其他人回去。」宇文瑾向着暗处说了一句,而後,苏景竹下午见过的侍卫又出现在她眼前,李越则回到暗处。眨眼间,她一直感受到的几道气息全数消失,大概真是离开了。

「这样,你可满意?」他举起酒瓶对她问着。

「你如果能让他们对这里和我的存在装聋作哑,我想我会更满意。」苏景竹也举起自己的酒瓶轻敲了他的,嘴边的笑容比之前多了几分洒脱与率性。这样子的明白人也不多啊!

「悉听尊便。」宇文瑾朝她微微颔首,行为举止也较一开始随性。

换句话说,苏景竹不愿意为他所用,而他也承诺了不追究苏景竹的来历。

「不过今天小竹妖身边没跟人,还真出乎我意料之外。」

「谁让他烦人呢,让我甩掉了。」扮了个鬼脸,她半真半假的说着。要是哪天那张面瘫冰块脸烦人了她才要担心咧。随後又一脸坏坏的问道,「不过你还真相信我没在酒里加料啊!」

「你不也说,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自然信你。可你真不知我是何人吗?」他非常迟疑,在这龙腾王朝内要不认识他的人真的会有吗。

但他不知道的是,我们的暗阁小阁主打从七年前来到这个世界就埋首於各个师父的教导当中,之後又接下重整暗阁的事务,直到近半年才有闲下来的时间,若是王权不出现重大更迭,打死她也不去管现在朝廷上是什麽人当家作主,就算真听过宇文瑾的名字也是当成耳边风了。

「对耶!我还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这一说倒是提醒了她,她根本不知道这个见过四次面的人姓什麽叫什麽。「你很有名吗?为什麽我要知道你是谁?」

宇文瑾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直接告诉她自己的姓名,或许是有点坏心眼的想看到她惊讶的样子,然後呢?会是惶恐求饶还是阿谀谄媚,或是一如往常的对他没大没小?他在说出真名的同时就後悔了,毕竟除了那家伙,就连自己的皇帝小侄都对他有所畏惧,依他的身分要交到所谓朋友几乎是不可能的。

只是没想到……

「宇文瑾?握瑜怀瑾,好名字。以後我就叫你瑾大哥可好?」她很认真的看着他用食指勾勒出的笔划,小孩子般的单纯双眼看着他。若是这人不执着她身分的话,当朋友似乎也无妨,「我是苏景竹,风景的景,竹叶的竹,还请多多指教。」

因为这句话,林宁继下午之後嘴角又再一次抽搐了两下。想不到他家王爷真还有人不晓得。

「当然没问题,不过你还真的是小竹妖呢!往後,我便这样唤你了。」明白她是真正不知道他这个人,宇文瑾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看来这少年真的是不谙世事的。他心情大好的揉了揉她的发,就像平日对小侄儿那样。

「呿!才不要呢,我又不是竹妖,你这样乱叫哪天真让我被道士以为是妖那怎麽办。」嘴上反驳归反驳,苏景竹却没有拨开在她头上造次的大掌,那样的温暖会让她感受到另一人的疼爱也是如此。

「收了你,说不定还是那道士倒了霉。」他笑得更开怀了。

哼一声撇过头,她懒得和他再多说,对於这种上位者,再怎麽斗嘴她都是说输的那个,还不如喝桂花酿来得开心。

「这桃花酿酿的极好,可是你自个儿酿的?」他摇了摇所剩不多的酒瓶,这样好的酒真让人容易上瘾。

「嗯,我自己酿的。瑾大哥如果还要喝可以自己拿。」苏景竹指着还浸在水中的竹篓,「瓶子上画红圈的是桃花酿,黄的是桂花酿,青的是梅酒。」

「你啊,果真是适合闲云野鹤生活的人,让你进官场还怕是糟蹋了你。」宇文瑾无奈的笑了笑,指使林宁上前再拿了两瓶酒,「『倚楼听风雨,淡看江湖路。』这两句诗景竹小弟可真是没说错,可惜为兄就要在官海里载浮载沉一辈子了。」

接过林宁送上前的桂花酿,她让宇文瑾的话逗笑,「那麽哪天瑾大哥想从苦海回头的时候,欢迎到小弟这儿青梅煮酒论英雄啊!小弟这儿的酒绝对够大哥喝的。」

「此话当真?」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她倒也回的爽利。

「那不知今晚……」

「大哥若是要再喝当然是没有问题,除了竹篓里面,酒窖里还有好几十坛,喝不够可以下去拿。」

她背着云从凤在这里挖了一个酒窖,这可是除了汀兰以外谁也不晓得的,谁让汀兰的任务就是贴身不离的护着她,要不然她才不想让这个桃花源的存在被暗阁的任何人知道,毕竟她在他们面前已经够没隐私了,尤其是云从凤,要真让他发现她偷喝酒,那又是一顿念了。

「景竹小弟今晚可有准备不醉不归了?」宇文瑾勾起似笑非笑的表情,把她先前的挑衅还回来。

「嘿嘿……酒逢知己千杯少嘛!」喝就喝,Who怕Who。

这一夜,还很长很长。

「小弟的酒量可真好。」眯着眼,宇文瑾看着青衣身影站得稳稳,再次点着台上烛火。不仅长廊上点灯,就连屋内也一并点上,清冷的竹屋在瞬间有了温暖,就像是在等待远方的游子返家一般的温暖烛光。

「谢谢大哥夸奖。」随手吹熄线香,剩下的部分就丢到溪水里去。小酒鬼跪坐下来拿起酒瓶,继续喝。

看着只顾喝酒的少年,宇文瑾着实怀疑自己的眼光。眼前这嗜酒如命的小酒鬼真是在方才让他以为是谪仙的人吗?

「你可听过今年的春汛情况?」倏地,他像是不经意的问道。

「今年春汛?不是比往年好多了吗?」喝得虽多,但她一向海量,所以此刻精神还算是清楚,只是反应没有平时快,因此宇文瑾一问她就直接回话了,也是宇文瑾想要达到的目的。

被拐的某人当然瞬间反应过来,「啧!恐怕大哥想问的不是春汛,而是夏季的桓河泛滥吧!」发生的和还没发生的相比,当然是还没发生的比较有办法防范。

「景竹小弟真是深知我心。」抿起笑意,宇文瑾对这样的问话手法似乎不以为然,总之,没有一点歉意。「那麽小弟可有方法吗?」

「在这之前小弟想请教大哥一个问题。」举手敲敲自己脑袋,她试着让自己的思绪再清醒些,要不再被拐一次可能就把自己的底泄了。在得到宇文瑾首肯後她问了从第一次见面就很想知道的答案。果然,这家伙是个三品以上的高官,只能说是少年得志啊!而依照这家伙谨慎的态度,相信大不幸应该也跟他扯不上关系。

「这桓河泛滥啊……」苏景竹拉长了尾音,满意的见到某个身分很尊贵的家伙挑高了一边眉梢她才把接下来的话说完,「其实小弟对这水利工程不熟呢。」

意料之中的,一旁的林宁脸又黑了一半,她自然是转过头望向竹屋底下的潺潺溪流,对於她刚认识不久的大哥脸色她连瞧都没胆瞧上一瞧,就怕再看到一张阎王脸,虽然这个阎王还是个颇帅的阎王。而她又何尝会不知道这位「瑾大哥」是在利用这些问题推测她是来自哪方势力,不过这些问题她总是高兴就回,不爽的她就装聋作哑,令她意外的是这男人对她的态度倒也忍了下来,只是可怜一边随侍的林宁小心肝起伏不定了。

「治水这行从古至今一直就是个无底的坑,投再多的银两进去若不达方法就是无效。」抱着吉他再灌两口桂花酿,苏景竹这才悠悠说道。如果这家伙年纪轻轻就能位居高位,那皇帝对他应该也很是器重,遇到这种人再说这种话才有效果,事关百姓生活的,她不会有所隐瞒。

「景竹认为,疏导重於围堵。」这就是她的结论,或许说,是千百年来华夏民族得到的结论。

「疏导重於围堵……」宇文瑾复述了一次,若有所思。

「嗯,桓河会泛滥是因为夏季高山冰原融解,一昧的加高河堤当然没有任何意义。」她一个起身翻下长廊,招了招手示意宇文瑾也下来,捡起竹枝就在蹲在土壤上涂鸦……或说教学。这桓河不管是流经的地域和流向都跟黄河挺像的,一些话也是信手拈来罢了,只要上地理课有认真听的话。

「你看,桓河在流经利州高原时带来了大量松软的土石,这些松软土石自然沉淀在下游地区淤积了河道,这时河面就会漫过河堤,然後人们又再增高堤防,像这样子循环,不用几年这一段河道便成了『地上悬河』。」

宇文瑾一见这个看似简单,其实却没多少人看得出来的结果时,看着苏景竹的双眼为之一亮,像是此刻才真正认识她一样。这大约是今晚的问题里他回答的最详细的一个,若问他关於个人的问题,他遮遮掩掩、避重就轻;换问他朝廷问题,他装疯卖傻、权当不知,只有这桓河问题……这少年,心是在天下苍生呐!

「对於泛滥,景竹可有方法解决?」不自觉的,宇文瑾已经将她当成平辈看待,不再是一开始认为的那个不懂世事的小少年了。

竹枝继续在地面上画出一个又一个的图形,她向宇文瑾解说了几个方案,不外乎截弯取直、人工运河、二流分洪道之类的构想,最後她潇洒的把竹枝一丢,授课结束,「不过这些方式我也只是说说,详细的事情你也是要找专家讨论过才行。」

「我现在想收起方才说过的话,你若愿意进朝廷,皇上肯定是虚左以待。」目光还专注在那些图形之上,宇文瑾想着要怎麽和工部尚书开口。

一旁的苏景竹盘坐在地,支手撑额道:「『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瑾大哥,你不认为这样的生活很累人吗?」

「你怎会是飘忽不定的蓬草?你该是那蓄势待发的大鹏鸟,只待有展翅的机会就能在九天之上遨翔。难道你不希望谋个一官半职荣耀你的家族,为你父亲面上添光吗?」在见到她对水利工程的了解後,原先放弃招拢她的想法又复苏了过来,「你的诗词歌赋绝对是一流,想必策论也没有问题,有这样好的资质为何不为官。」

她在他提起家族和父亲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冷下一张淡雅如墨的脸庞,起身走回长廊上坐下。「瑾大哥,在我母亲死前我就不曾见过我父亲,从我母亲死後我自然也就没有那种东西,我没有家族、父亲和手足,我只有的只有收留了我的师父们还有待我如亲人的师兄弟,所以我不必在乎我家族有没有荣光。」

「而且…你不觉得卯时就要上朝是件很残忍的事吗?」她忽然向他绽开一个很灿烂的笑靥,随兴的口气与前一句话差别之大让宇文瑾感觉前一秒看到的冷面少年根本只是自己的错觉。

「残忍?怎会,只要习惯就行了。」打小如此,对他而言上早朝不过只是常态。

步上竹阶,他看着她已经将前一刻的神色收拾得乾乾净净,又恢复到之前那个谈笑风生的清朗少年,他自然没再多问相关的事情,只是仍觉得可惜。

「你所谓的习惯会要了我的命呐!」她一向是睡到日上三竿然後被架着起床的。

拿起他带回的凤尾琴试了几个音,突然想起今晚晴芷说的,西北可能的战争,她看着身旁男人脱口而问:「今年西北塞外…会有战事吗?」

他听着苏景竹弹奏起的旋律,皱眉却还是回答,「不例外的话,会有。」

「你不希望?」

沉默了好一阵子,一时间只余琴音杳杳,空气好似凝滞在这方空间中,直到夜空落下绵密的雨丝染深了泥土苏景竹才半敛起眼眸,不多话,清浅声音唱起歌词,和着琴声的柔情,唱出了几许缠绵与遗憾。

『半城烟沙兵临池下金戈铁马替谁争天下

一将成万骨枯多少白发送走黑发

半城烟沙随风而下手中还有一缕牵挂

只盼归田卸甲还能捧回你沏的茶

半城烟沙兵临池下金戈铁马替谁争天下

一将成万骨枯多少白发送走黑发

半城烟沙血泪落下残骑裂甲铺红天涯

转世燕还故榻为你衔来二月的花……』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低垂的视线在琴身之上,她轻轻抚着琴上的花纹,低低的嗓音带点沙哑,有如虚空之中传来般飘渺无际,「瑾大哥,你可有那个等着你归来、捧着热茶予你的人?战场上,牺牲的永远是小兵,有战功的,多半是将领。一场战争要破碎多少和乐家庭,又让多少等待的人心伤?可笑的是上位者永远都不会在意到这些,家国家国,没有家哪来的国,一个真正好的国君是该视民如子,而非只会一昧的攻城掠地使百姓家毁人亡。」

「我明了你的意思,不轻起战端。」宇文瑾顿了顿後又说,「不过这一次的战争是北方蛮族先挑起的,反击,并没有错误。」

「大陆北方的四季收成并不多,他们要的也不过是生活温饱罢了。比起战争,为什麽朝廷不试着开放双方贸易,以粮食换取北方的骏马,两方都获利岂不是最好的结果。」

那副冷心冷情彷佛漠不关心,却又将解决方法都说出来的模样终於还是让宇文瑾忍不住伸手拍拍她的头,这时候他反倒不希望她看得太透彻,孩子就该有孩子模样。

「我回头试试。」没有拍着胸膛保证做到,轻描淡写的五个字就是他能做出的最好诚意。

「景竹自是相信大哥能够做到。」她向宇文瑾勾起一抹淡,却真诚的笑容。

将怀中的凤尾琴递出,看着宇文瑾不解的神情解释道:「酒逢知己,琴遇知音皆为人生一大乐事。谢谢大哥伴我废话了一个晚上,这把琴,我想…送给大哥。」

「赠予我?」他俊美无双的脸上此刻也难得惊讶,这把名动天下的琴就这样简单八个字送给了他?酒逢知己,琴遇知音……他,值得吗?

「嗯,不是玩笑话。」凤尾琴给出之後她抱起心爱的吉他,继续说着,「母亲逝世後那把琴就放在我房里,但我也只懂得一些皮毛,瑾大哥你出身官家,相信对琴棋书画都颇有造诣,这把琴在你的手上才能弹奏出真正的乐音。」

一个小少年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他再不收下似乎也显得矫情,但在接过琴後又看到她继续拿着酒瓶喝,不禁皱了皱眉,「酒是穿肠物,喝多了伤身,你还在长身子,适可而止。」

「呵呵,瑾大哥,你这样聪明怎麽会猜不到,或许今晚,我求的就是一醉呢?」偏着头看他,苏景竹哼起歌来,那双眼是在看着眼前人,又是像透过他再看着不知身在何处的另一人。

『为何让寂寞长我在世界这一边

对你的思念怎能用千言万语说得清说得清

只奢望一次醉……』

然後,寅时三刻,天还未亮的时候某人真真切切趴倒了,那喝法让宇文瑾一个大男人都感到汗颜。真的是,只求一醉。

「林宁,上朝的衣服拿来了没?」替趴在屋内竹床上的少年解下发带,他回头问着随侍。

「回王爷的话,李越已经在外面了,王爷要现在更衣吗?」

望着还在沉睡的人皱眉,他放沉了声警告,「往後别在他面前喊我王爷,不论他是醒着还是睡了。」

「是。」

「主子,你对这人,已经太过。」黑暗中,不知哪里的声音浮现。初听到,林宁是惊讶的,不过随即就明白了,这人恐怕就是王爷的贴身暗卫,比起明面上的他们是更隐密的存在。

「如何太过?」

「温和。」

抚过如丝绸一般的柔软长发,巴掌大的小脸如精致的艺术品,像白瓷般一捏就碎,很是无害的模样,睡着後的样貌如此,可偏偏醒着时候满腹诗书与治国方策,只是这人终不能为他所用。

「所以这少年,该死吗?」轻轻柔柔的语调,眼底泛起的却是令林宁不寒而栗的杀意,这人才是他熟识的王爷,叱吒沙场冷血无情的瑾王,而这样的人不容许有软肋存在,就算是不自觉流露出的温和都不行。

还是…杀了好了。

杀气突现,原本就沉浸在往事里睡不安稳的人儿瞬间就睁开了眼,一双眼眸不复平日里的清明,而是难掩寂寞的氤氲,正要拍上她天灵盖的大掌猛然停下。

「哥…你回来了啊!那杀气不收起来是想吓死谁?」醉眼朦胧间苏景竹根本分不清眼前人是谁,只是那杀厉的气质像极了自己的哥哥,还有那一身黑衣也是。

「景竹……」那柔柔的玩笑口气,新生儿般天真单纯的笑容,宇文瑾终於了解一个晚上她从未拿真正的自己面对他,看着这样的青衣少年,他只觉得心里有个地方的高墙崩塌了,只余柔软。

这样的他,叫他如何下手?暗叹口气,满身的杀气消失的无影无踪。

「哥…你别晃……我都头晕了……」她努力爬起来抓住宇文瑾双肩。怎麽越看越晕?

偏头示意林宁出去,他先将这小少年搞定,「我没晃,是你酒喝多了。」

「哥……你不走了对不对?你答应我回来的,你答应我不再杀人的……」她趴上宇文瑾肩头,自顾自的说着,嗓音中有着浓浓的哽咽,「小润走了…你也走了……只留我一个人,你知不知道一个人扛起一个家族很累,我好多次都想放弃…可是…可是我好怕你们回来的时候找不到我……没有家可以回来……」

「抱歉,是我不对,我不走了。」感觉到肩膀上的湿润,他轻轻拍她的背安慰着。这声道歉,是他替她哥哥说的,那人,究竟抛下一个这麽小的孩子多久?

「真的?」离开他的怀抱,她狐疑着。

「真的。」

「好…我们打勾勾,说谎的是小狗……」她的小指勾起他的,摇晃了两下。

「乖,快点睡。」他将苏景竹重新放回床上,取过屋外李越带来的黑貂披风盖在她身上。

「苏景兰……你不可以说话不算话喔!」

「是。」轻声笑出,他点了她的睡穴让她可以睡得安稳,自己也可以走得安心。

换过朝服,踏出竹屋之前,他回头再看了熟睡的人一眼,心里忽然闪过一个荒谬的想法,随即又摇了摇头否定自己想法。就连自己在十五岁时都无法对政事有这样精辟的见解,如果他真是一个女孩子又怎麽可能做到呢?哪家人会将女孩这般生养的。

「冷霄,去查查苏景兰这个人。」

语音才落,身後一道黑影悄悄离了开。东方,天际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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